但是他外貌的差异却远比不上他心情的变化,他心里那一股不可宣的怒气,不但使得他木已锐利的目光更锐利如鹰,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钢铁般坚强,而他却还在折磨自己,鞭挞自己,正像是人们磨刀一样,乃磨得越久,刀锋自更锐利,铁炼得越久,炼出来的钢也自更坚强!
此刻他饿极倦极,但却仍不吃不睡,稍一阖眼,立刻便又睁开,目光一闪,自重重的山中望过去,突见对面的一方山百上,赫然箕踞着一个和尚,霎眼前这方山石上还是空无人迹,空出寂寂,四野无人,这和尚竟不知是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夜色中只见这和尚左手拿着一只朱红的葫芦,右手拿着一只白鸡,边饮边嚼,竟是个酒肉和尚,身躯彷佛甚为拥肿,面孔团团有如满月,此刻春雨偶歇,山石上青苔仍湿,他却似坐得舒舒服服,口中喃喃低唱着,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双眉一皱,突地长身而起,自语着道:&ot;杜老儿难道不敢来么?&ot;坐着还不觉得,这一站将起来,只见他身材之高大,竟是骇人听闻,当真是&ot;背阔三亭,腰大十围&ot;,看来那里像是个念经的和尚,却像是个屠牛的屠夫。
又过了半晌,他神情更是急躁,不住大骂那姓杜的老儿,边骂边吐鸡骨,吐出的鸡骨四下飞激,偶而溅到山石上,竟&ot;叮&ot;地一声,发出有如铁器相击般的声响,展梦白见了方自暗暗心惊,突听一声朗笑,自远而来,一人含笑道:&ot;出家人也会骂人么?&ot;话声还未说完,山石旁已多了条人影,衣竺帽,身量齐长,由山下直奔上来,此刻却仍是气定神闲,转首四望一眼,哈哈笑道:&ot;大师选得好清静的所在,杜某若能葬身此处,倒也安适的很!&ot;展梦白本自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他转首一望,展梦白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是那西汉上的渔翁,展梦白来往武士楼,船来船去,也不知见过他多少次,却不知这一个平凡的渔翁,竟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
惊奇之下,方自暗叹一声:&ot;惭愧!&ot;只听那胖大和尚道:&ot;我久等不至,只当你又溜了不来了!&ot;杜渔翁道:&ot;在下怎会不来?&ot;
胖大和尚道:&ot;只是却来的太迟了些。&ot;
杜渔翁仰天一笑,道:&ot;与大师交手,在下能不先准备准备后事么?&ot;胖大和尚一跃而下山石,抛去了剩下的半只白鸡,随手在衣服上一抹,哈哈笑道:&ot;十年前洒家也已准备好了后事,却想不到你这老儿竟临阵脱逃了。&ot;笑声高亢,只听空山迥音不绝。
杜渔翁道:&ot;十年前小女尚未长成,实在不忍心将她抛下,此刻在下心事俱了,大师纵然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大师的。&ot;胖大和尚狂笑道:&ot;正是正是,带着这一笔旧账在身,便是躺进棺材也睡不安稳,只是这十年来我满江满湖地找你,你却在舒舒服服地钓鱼,实在有些令人可恨!&ot;抬起头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在地上拣起那半只白鸡,又大吃起来。
杜渔翁微微一笑,道:&ot;十余年前故人脾气竟仍未改,不知那一般老友,今日全去了那里!&ot;长叹一声,言下颇为稀嘘,展梦白方才听他们的话,自应是多年宿仇,但此刻见了他们的神情,却又似旧友重逢,心下不禁更是大奇。
胖大的和尚道:&ot;你放心,那些人全死不了。&ot;一抹嘴上油迹,哈哈笑道:&ot;即使你今日也毋庸准备后事,洒家看你,最少也要再多活三年。&ot;仕渔翁道:&ot;此话怎讲?&ot;
胖大和尚道:&ot;十年前我准备好后事,你不声不响地溜了,今日你准备好后事,我却也要临阵脱逃,我和你虽不像和那老杂毛一样是一辈子的生冤家活对头,但二十年前既已较上劲了,就也该你来我往,谁也不欠谁的。&ot;一面饮酒,一面又自放声狂笑起来。
杜渔翁双眉一皱,道:&ot;什么事?&ot;
胖大和尚道:&ot;什么事,有什么事?我想再多活三年,也让你多活三年,三年后的今日,你我再到这里,那时……&ot;杜渔翁长叹一声,道:&ot;你若无巨变,怎会如此,我与你相识数十年,还不知道你的生性?你又何苦再来瞒我?&ot;胖大和尚笑声一顿,呆了半晌,突又大笑道:&ot;有什么事,我只不过要去寻那秦无篆老儿,无论是偷、是骗、是抢,也要将他那而破布旗子弄来……&ot;杜渔翁道:&ot;做什么?&ot;
胖大和尚道:&ot;自然有用,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刻却不能告诉你!&ot;展梦白心头一凛,忖道:&ot;秦老前辈将后事交托于我,我死了也不能有负他所托,但此刻窥伺这白布旗之人却有如此之多,除了那方氏父子之外,这和尚更是武功惊人,来历诡秘,我若将之失去,有何面目去见秦老前辈于地下!&ot;一念至此,他心中大是慌乱,心含数转,将那白布旗帜以及两册绢书,俱都悄悄取了出来,仔细用黄布包好,摸索着寻了处石隙,将之塞了进去,又以乱草泥石块填满,他明知那两册绢书中便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上乘心法,但他却从未看上一眼。
方自藏好,只转仕渔翁冷冷道:&ot;洞里的朋友,可以出来了么?&ot;展梦白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稍为弄出一些声响,便已被他听到,回目望去,杜渔翁一手摇着竺帽,默然立在洞口,那和尚却已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展梦白拨开山,一跃而出,杜渔翁冷冷道:&ot;老夫十余年未出江湖,想不到还有朋友要来照顾老夫,朋友是谁?&ot;展梦白暗叹一声,缓缓道:&ot;杜老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ot;杜渔翁定睛一望,大惊道:&ot;展公子……你怎地这般模样?&ot;展梦白惨然一笑,他此刻满面泥土,鹑衣结发,看来比个乞丐也不差多少,杜渔翁双眉一皱,道:&ot;令尊骨未寒,你不在坟旁守墓,也不在家中料理,却跑到这乱山林野来作贱自己,这是为了什么?&ot;他此刻行藏已露,便又恢复了武林前辈的行分,词色庄严,语声沉凝。
展梦白放声一叹,道:&ot;我在此守墓已有许久,绝非故意在此偷听两位的谈话,尚望……&ot;杜渔翁双眉一轩,怒道:&ot;你不在亡父坟前守墓,却到这里为别人守墓,这又算是什么?&ot;要知他昔年纵横江湖时,性情最是耿介,这十余年来,他虽然蹈光养晦,但此刻在这夜而空山之中,却不禁又动了十余年前的侠气。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展梦白呆了一呆,竟答不出话来,他怎能将自己这一段家庭的悲剧,说给别人知道,他怎能告诉杜渔翁,在这里地下安息的,便是自己亲生的母亲。
杜渔翁目光炯炯,凝注着他,缓缓道:&ot;我辈武林中人,行事虽可偶而脱略行迹,但&ot;孝&ot;之一字,却是要万万终生奉行的。&ot;展梦白被他骂的哑口无言,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杜渔翁接道:&ot;你年纪轻轻,平日行事,也算不错,是以老丈今日才会教训于你,否则……&ot;突听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奔了上来,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不住喘息,不住惊呼,杜渔翁面色一变,他隐迹多年,不愿被人见到真面目,反手抓住了展梦白的手腕,疾向洞口掠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