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云不再应声,渐渐地响起了均匀舒缓的鼻息。织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绮云冰凉的手指。这一夜使她恐惧,她觉得孤立无援,她觉得哀伤。绮云朝南的房间同样浸透了黑暗和寒气,布帘后面的马桶隐隐散发出一股酸臭。而玻璃瓶中的两枝腊梅早已凋零,织云在入睡前听见窗外的风吹断了檐下的冰凌,冰凌掉在院子里,声音异常清脆。
几天来织云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早晨织云倚在米店的门口,一边嗑着南瓜子一边朝街口那儿张望,事物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她真的开始牵挂起新婚丈夫了。早晨织云的怀孕之身经常有下坠的感觉,这使她心情抑郁,有时她希望腹中的血胎来自于五龙,她不知道这种想法有什么意义,但她确实这样想了。
织云看见五龙出现在街口时惊喜地叫出了声,她捧着一把南瓜子朝他奔跑过去,南瓜子沙沙地从指fèng间纷纷飘落。她抓住五龙的手臂摇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五龙背着褡子闷着头走;他说你抓着我干什么?我要回去见你爹。织云泪眼朦胧地跟在后面,织云仍然想不出核对五龙说什么话。她一路小跑跟在五龙的后面,抬起手背擦着湿润的眼睛。
五龙带着一种空寂的神情走进米店。冯老板和绮云都在店堂里。冯老板的脸有点发白,他的苍老的身体从柜台后面慢慢地挺起来,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五龙没有回答,他朝柜台后面的父女俩横扫了一眼,突然飞起脚踢翻了一只米箩。
两般米都运回来了吗?绮云愣了一会儿突然问。
在码头上。你们自己去拖回来吧。五龙的目光追逐着在地上滚动的米箩,他走上去又踢了一脚,米箩滚到院子里去了,这时候五龙猛然回过头盯着冯老板,眼睛里那道熟悉的白光再次掠过,他说,你付给船匪的钱太少了,他们只朝我的脚上开了一枪,他们说那点钱只够买一根脚趾,买不了一条人命。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要是累了就去屋里躺一会儿吧。冯老板镇定自若他说,他推了推身旁的绮云,绮云你去倒点热水,给他擦擦脸。
你们看看我的脚,五龙弯下腰脱掉一只棉鞋,脱掉一只粗布袜,然后他把左脚架到了柜台上,看看吧,一根脚趾打断了,那天流了好多血,你们应该好妹地看看它,这样才对得起你们花的钱。
冯老板扭过脸不去看那只血肉模糊的脚,他扭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绮云在一旁突然喊起来,把你的脚放下去。放下去,多恶心。
恶心的是你们,五龙仍然将受伤的左脚高高翘在柜台上,他回头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的织云,他说,你们把这个贱货塞给了我,又想方设法害我,我不知道你们一家玩的是什么鬼把戏。
你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织云躲避着五龙犀利的目光。她缩在角落里啃着指甲,显得惶惑不安。
你们害不了我。五龙终于把脚收回来,重新穿鞋的时候他的嘴角上有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他说,我五龙天生命大,别人都死光了我还死不了。
五龙微瘸着朝院子里走,他看见出门前洗的衣裳仍然挂在晾衣绳上,衣裳上结了一些薄薄的冰碴,他伸出手轻轻地捻着那些冰碴,手指上是冰冷刺骨的感觉,他脑子里固执地想着在芜湖附近江面上的遭遇,想着黑衣船匪跳上贩米船后说的话,想着铁弹穿透脚趾的疼痛欲裂的感受。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着我不放,我从来没有招惹他们,他们却要我死。五龙狠狠地拍了下坚硬的衣服,然后坚决地把它们从竹竿上扯下来。
织云看见五龙腋下夹着衣裳走出来,嘴里骂着最脏的脏话。织云拦住他说,你去哪儿?五龙用力抡开她的笨重的身体,继续朝门外走。织云追着他,去扯他棉祆的衣角,五龙,你要去哪儿?五龙在台阶上站住了,他迟缓地转过身来,淡档地看着织云,他说,我去澡堂。你以为我要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是你的男人,我是这米店的女婿,即使你们赶我也不走了。他将干结的衣裳在墙上抽打着,加重语气说,我不走。
起初五龙是侧卧着的,与织云保持着一拳之隔的距离。当织云吹灭油灯时看见五龙坐了起来,盘腿坐在棉被上,用指尖拔着下巴上的胡子茬,这样静默了很长时间,织云听见五龙说过一句话。真黑,满眼都是黑的,织云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房间确实是黑漆漆的。五龙端坐的影子酷似一块石碑。这不奇怪,织云想,这是难耐的冬夜,太阳很早就落山了,每个人都在想法对付这样的夜晚。
织云睡着后又被什么弄醒了。她想肯定是五龙,五龙模糊的密布阴影的脸现在离她很近,他在审视着她的睡容。织云爬下床,摸黑坐到马桶上去,她悉悉索索地撕着糙纸,掀开布帘看五龙,五龙仍然像一块石碑竖在床上。
你老这样坐着,你老是在夜里偷看我,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着什么鬼念头?织云睡意朦胧他说,你的眼睛让人害怕。
我要看看清楚你们这一家人。你们想让我死,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恨我。
不关我的事,别问我,织云嘴里咝咝地呵着气,迅疾地钻进被窝,蒙住整个头部和身体。她说,冻死我了,我只想睡觉,既然你平安回来,我就不用操心了。
可是我的脚被穿了一个洞。五龙突然后声大喊,他一把掀开织云身上的被子,那只受伤的脚搁到了她的脸上,他说,看见上面的血迹吗?我要让你们舔干净,你若是不舔就让你爹舔,你爹若是不舔就让你妹妹舔,反正是你们一家害了我,我让你们尝我的血是什么味道。
你疯了?织云拼命从五龙手上抢她的丝棉被,她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六爷崩了你,六爷枪法准,他不会打你的脚,我会让他照准你的脑袋打,你就不会来烦我了。
别拿六爷吓我,五龙的肩耸了耸,紧接着他狠狠地打了织云一记耳光,小婊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一只破鞋,男人穿两天就会扔掉,你现在让六爷扔到我脚上了。现在随便我怎么治你,我是你男人。
织云捂着脸在黑暗中愣了半天,然后哇地一声尖叫着朝五龙扑去。她用枕头砸他的头,用头撞五龙的胸,她用最恶毒的语言骂着五龙,你以为你是个人了你竟敢打老娘的耳光了,你怕我夹不断你的小xx巴?但是五龙腕力过人,五龙一次次地推开织云,织云最后半跪在地上,抓到五龙的另一只脚,她攥紧其中的一颗脚趾,用尽力气咬住,她听见了五龙的狂叫和骨折断裂的清脆的声音。
冯老板和绮云在外面敲门,冯老板隔门叫道,五龙你要敢对织云下毒手我明天就送你蹲大狱,你快给我住手。五龙从床上捞到织云的鞋子朝门上扔过去,他忍住疼痛捧起另一只脚察看伤情,一边对着门外说,你们来干什么?这是我们夫妻吵架,没你们的事。你们滚回去睡觉。冯老板仍然在外面捶着门,他说,五龙你别以为抓住什么把柄,你脚上挨的是船匪的枪子。你说是我害你有什么凭证?你拿不出任何凭证。五龙冷笑了一声,他把被织云咬伤的那只脚朝空中伸了伸,他说,这回有凭证了,你女儿咬断了我的第三根脚趾。我没法走路了,我还怎么为你们卖命干活?以后你们就养着我吧,我不怕你们撵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