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分上,别说是彪哥自己,就连旁边不相干的人也都听出点道道来了,一时没人说话。老万头又缓了劲儿说:咱们种地的人,谁不知道蚯蚓的好处?没有它,连草都长不高,别说庄稼……
老万头叫阵,彪哥就得寻思怎么应对。不应不行,不应成了一条虫,应了他,成了龙被他来缠,也不是铁定胜算。彪哥虽说生性鲁莽,毕竟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知道凡是出怪招的对手,都需要格外谨慎对待,有勇无谋便要吃亏。
正没定准,听得门响,魏宣吊着左手走进来。
彪哥有点吃惊,但马上有了自己的主意。要是搁在以前,挨打受伤这种事,都是谁碰上谁到霉,除了你自己在一边自疗伤口,没人会特别关照你,省得看守来过问,被你赖上说不清。今天不一样,因为有了老万头,彪哥不能再按他的旧章程行事了。
只见彪哥扭头对歪脖说:大副,过了不是?只不过让你们给他点小颜色,谁下手这么黑?
歪脖也觉得意外,答道:谁知道这书生小白脸,薄胎瓷碗似的,这么不禁磕呀。
彪哥做出过意不去状,对一个嫌犯喊道:大管轮,把你的铺跟加油换换,你左边没人,省得剐蹭。
大管轮本来是仓中一个中层领导,占了好铺位满心不情愿出让,被船长点了名,也没有办法,嘟囔着起身卷起褥子,等着魏宣动手换铺。
彪哥又叫道:你没看见他手上有伤,还指望他来铺床呀,就不能帮他一把?接着又吩咐歪脖:大副,给他补补。
歪脖忙起身,到小仓库里取了两瓶豆奶过来。
大管轮见船长认了真要优待魏宣,这才点头哈腰,赶紧把魏宣的铺盖挪了地方,又要扶他躺下。
魏宣对眼前这戏剧化的场面显然没有准备,一会儿看看彪哥,一会儿看看歪脖,满脸的困惑,不知道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魏宣在铺上躺倒,右边正好挨着老万头。老万头也一改往日横眉冷对的姿态,关切地对他说:你真的骨折了?
魏宣被这出其不意的问话吓了一跳,忙说:当然是真的,骨折还假得了?
老万头高深莫测地眨眨眼说:我给你瞅瞅。
然后不容分说握住魏宣打了夹板的手,又把他另一只手拿起来摸了摸,说:你这两只手的温度完全一样,看着不像有一只骨折了呀。
魏宣心里虚,话也说得特别急:你这是啥意思?人家大夫说我骨折了,又不是我自己说的。
老万头道:既然人家大夫说了,咱们就别让人家说错喽。这样吧,我来给你弄个一手凉一手热,让你像个骨折的样吧。
万金贵这些话,说得全仓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盯住魏宣的左手看,看得他如芒在背。
一千人除彪哥之外,全都围到魏宣跟前来了。老万头特别挑了歪脖、大管轮等几个船长亲信,让他们分别测了魏宣双手的温度。
老万头问:一样凉热吧?
歪脖答道:一样,完全一样。
老万头说:那我就开始了。
说罢,他先走到纸钟跟前,用手指拨了一下指针,才回到魏宣身边来。
只见老万头颈项直竖,下颏微收,双目垂帘,沉肩松胯,把双手举到头顶,做了一个立鼎安炉的起式,接着分掌拨云,马步下蹲,把蹲星伏虎、凤凰展翅、海底捞沙、攀星拿月等一系列看似并不相干的动作,穿插反复很熟练地做了几遍,又突然将双掌前伸,手指弯曲成鹰爪状,以鼻孔猛烈出气,持续了足足两分钟之后,复以双手交叉于小腹前,全身抖动数次,最后归于平静。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老万头神态怡然没事人一样,轻轻用手托住魏宣的两个臂肘,反复对他说:闭上眼睛,想着你的手……想着你的左手……你的左手握着一块冰……想着你的右手……你的右手正在火上烤……左手握着一块冰……右手正在火上烤……
几次三番之后,魏宣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万老头将他的双肘放下,停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姿势调整了一下,又开始重复以上的话。
如此这般,折腾了大约半个时辰,老万头收了场,又将纸钟拨了一次,退到旁边盘腿打坐,对众人说:现在你们可以试试,他的两只手,是不是左手凉右手热了。
人们一个个上去摸索,个个都大惊称怪,尤其是歪脖,更是惊奇得大呼小叫。
老万头又问魏宣道:你呢,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因为与父亲的隔膜,魏宣一直把这些信神信鬼的做法,当成旁门左道,从来不置一评。可这会儿细心体会身体的变化,还真的觉着两只手,一只有暖流徐徐上升,一只有凉意缓缓下行。
不得不连连点头:真是神了!
在老万头发功作法的时间,彪哥独自一人躺在铺上,百无聊赖,把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拿在手里翻来翻去。
这个本子有年头了,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谁的遗物。主人早就出了看守所,或者去了监狱,或者回归了自由,再不然就已经吃了枪子,总而言之,它成了一号仓的公共财产,被一拨又一拨的囚犯共同所有,接力创作,共同丰富。本子上写着些没寄出去的家书,有给老婆的,有给父母的,记着些地址和电话号码,也不知道是否曾经派过用场。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抄来的情诗,以及从报刊剪下来的歌星影星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