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芒种听不懂:什么镜子?我怎么能当镜子照你?
彪哥反倒不笑了,认真说:他想让我知道,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高芒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仍然问:他,他是谁。
彪哥恶狠狠地说:老子的对头。你认识,就是押你来的那个姓纪的警察。哪天老子有了机会,看我不弄死他。
高芒种听了大惊,说:你也想杀人?使不得,真杀了人就没退路了。
彪哥猛地气愤起来,说:老子没杀人,不是也没退路。打从进来,老子在他跟前就没直过腰,跟龟儿子一样,他还要整老子,等老子最后这点耐心也被他整掉了,他就活到头了。老子这一世反正混不出什么人样,早死晚死都是一回事,亏就亏在以前在外边,没留下自己的种,要不然老子更加无所谓了。
一说到孩子,又不知扯到了彪哥哪根筋,突然像关了电源的收音机,不说话了。
自从认识了见男春,彪哥把后代的事看得比天还大,每次说起来,还要伤感。旁边的人听了,总觉得他有些无厘头,今天他又跟高芒种提这个茬,大约氛围不同,对象也不同,听起来还真的很有点凄惨呢。
高芒种惨笑一声说:兄弟,你是没当过爹才这么说哟。
好比灵魂出了窍,高芒种顺着这个话题一走神就收不回来了,自言自语小声絮叨:我家妞子就要上中学了,上了中学她还得学外语课呢,我最愿意她学洋字码,学好了漂洋过海出国留学,现在有钱人家都送孩子去留学,留学肯定会有大出息……
这一开念就是大半天,直到老万头把纸钟拨到下午一点,高芒种还在原处呆呆坐着,放在跟前的饭盆里,饭和菜看起来还没有动过。
彪哥的无后焦虑症周期性发作完毕,早把情绪调整过来了。看见高芒种被他的话伤得不轻,几次差魏宣过去劝慰:早知道他这么经不住,老子就不跟他扯这盘经了。老子还以为有了崽就不怕死,原来有了崽更牵挂更舍不得死。还是你去劝,省得老子又说错话。
魏宣本来心境坏到了思生想死的地步,现在真来了一个死期将至的仓友,反倒把满腔的冤屈冲淡了许多,正所谓小巫见大巫。听见彪哥派活,就拿着一把勺,舀些饭菜放在高芒种嘴边,劝他先吃点饭,不能把身体搞垮了。
高芒种摇摇头,表示不想吃饭,用手指着床头的新布鞋,说:里边有个小布包,你帮我拿过来。
魏宣一掏,果然有个小包包,打开一看,是一小撮黄土坷垃。高芒种接过去,双手捧到鼻子前面,贴在上边使劲闻着,深深地吸着气,好像要把里边什么能量吸到身体里去。说也奇怪,这么过了一会儿,高芒种的眼神忽然有了精神,脸色也似乎好了一些。
看见魏宣不解的样子,高芒种解释说:这是我娘坟上的土,治心病最灵。小时候娘告诉我,早年我爹推小车跟着解放军打天下,时间长了离家远了,推车的乡亲个个像得了瘟病没精打采。后来碰到一个游医,说这是得了思乡病,让他们找些家乡的土来闻,要是找不到,车轴上的泥绑腿上的灰,随身带的高粱玉米老皮袄,只要沾了家乡的味儿,闻着都能来劲。我爹他们一试,真的管用哪。后来我在外头打工,娘就给我带上一包土,遇上事心里不托底,身上没有力了,闻闻那包土,就有了底有了力。这次我杀人关了大牢,那包土没带上,前些天判了死,警察问我要家里捎什么东西来,我就让孩子她娘做一双鞋,再去娘坟头包几个土坷垃来。现在闻着,还是管用,我觉得比刚才好多了。
说完,高芒种很郑重地把布包包好,让魏宣替他放回原处。看魏宣默默无语,又说:你是读书人,可能不信这些。可我还是想问问你,人死了到底会不会变成鬼魂,再到世界上来走动?
魏宣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
高芒种有些向往地说:我要被毙了,到了阎王殿,还能看见我死去的爹和娘,我二姐夫、我大伯妈,还有我的舅子吗?过了这么久,他们也不晓得还认不认得我。
魏宣被这样终极的问题问得嚅嚅嗫嗫: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高芒种点点头,诚心诚意说:不知道。不知道就对头了。你又没死过,怎么会知道?看书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人死了就不能写书了,能写书的人没死过,怎么写得出这号事情。要是有人真的写出来了,肯定是骗人的,假的,编的。
魏宣只能附和,说:那是的,那是的。
高芒种又说:你肯定以为我很怕死吧?其实我怕的不是死,是怕一枪打在脑门上,打得脑壳开了花,到了阎王殿,我的爹妈和亲戚都不认得我,没有亲人,在那边孤单。我这个人没出息,最怕孤单,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死心塌地跟定吴磕巴,总以为他怎么样也是乡里乡亲的,出门在外横竖有个帮衬。没想到,他比那些生人还要狠毒。现在有句话,管熟人宰熟人叫杀熟,这话讲得好,讲得好,你看这吴磕巴,他不是地地道道地杀熟吗?结果叫他一逼,我杀了他,也是杀熟呀。
高芒种不说话,魏宣替他担心,现在终于说话了,更加替他担心。想开导他又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说法:……高大哥,你别老是一个人胡思乱想的,万一得了忧郁症就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