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一次次回到他的面前,强迫他一次次设想,假如一切回到从前&lso;,地震时他们都在写字楼里工作,应该安然无恙,应该等生活恢复正常之后,继续他们的小日子,结婚、生子,应该跟其他小康人家一样,过着殷实而平静的生活,直到白发苍苍儿孙绕膝。
然而人生如逝水难追,没有假如和应该一说,如今他所面对的,是所有这一切万劫不复,以及一切意义的丧失。会不会再震,能不能顺利抵达安全的所在,家中的父母是安是危,案子能不能被甄别,媒体和法庭能否在案件的性质上达成共识,这些本来与他的命运休戚相关的事情,都在那一瞬间失去了重量。金钱与财富的梦想,在眼下变得更加可悲和可笑。保时捷里边的人肯定是富有的,肯定属于小乔曾经最为羡慕的那类,知道怎么赚钱,也知道怎么花钱。可是当大灾大难降临之际,他们不照样在劫难逃?
沈白尘来找他的时候,魏宣正处在万念俱灰的胡思乱想之中。听说要他去背那个称为魔头的看守纪石凉走路,他突然生出一种被打搅的不快,神思恍惚地问道:非去不可吗?
沈白尘对他的漠然很不满,硬邦邦说:非去不可。因为他病得很重,需要有人帮助。
魏宣仍然恍恍惚惚地问:为什么叫我去?
看到他这副样子,沈白尘的不满突然升级,愤然说:为什么?因为你活着!因为有人把你从废墟里刨出来,你才活下来!还因为有人探路有人在河里牵绳子有人从牙缝里省出东西给你吃,你才活到现在!人非草木,你难道就没看见?没感觉?我现在明白你怎么会犯那种低级错误了,一个人如果只对钱有兴趣,那还有什么可说!叫你去是看得起你,去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沈白尘说完,转身就要走。也许是沈白尘激烈的言词刺激了魏宣,也许是旁边的嫌犯们纷纷应征让他醒了神。魏宣如梦初醒般两口吃完了手中的食物,跟在沈白尘后边就走,口中说道:谁说我不去了,谁说我不去了。
沈白尘停下脚步看着他,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早干吗去了?这还差不多。
两个人来到纪石凉跟前,正赶上他阵发性的肌肉痉挛又发作了。谁都能通过他粗重的呼吸,还有牙齿咬合的咯咯响声,感受到他极度的痛苦。可即使到了这个分上,老纪还是硬汉一条,听说要给他打针吃药,还要派个嫌犯专门背着他走路,老纪抽搐着面颊努力说笑: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要是我纪某人还得让别人背,那肯定是阎王爷点名了。沈白尘捺着性子给他解释破伤风的病理,老纪也听不进去,还嘲笑说:你们当医生的,总爱大惊小怪,不过是发烧怕冷打个小摆子,就成了什么破伤风了。要是在家里,我喝上碗红糖姜片水,把被子一蒙,睡他一大觉,保准什么事也没有了。沈白尘叫他感觉一下这次跟以前得病有什么区别,老纪说:我这辈子从来没得过病,怎么比较?
这个情景对魏宣来说,不可谓不震撼。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这个一直被他们称为魔头的人,在灾难和病痛中真是个不屈不挠的好汉。魏宣想不佩服都做不到,一步不落紧跟其后,真心诚意想要帮他一把,可人家偏不领情,非要自己走。想出力却无处下手,魏宣没奈何,只好跟在后边,伺机而行。
没料到机会马上就来了。路上休息的时候,魏宣偶尔听到纪石凉和他的所长在对话,内容恰巧关于万金贵命案。
纪石凉说:你说出发的时候我怎么就把审讯室里的龙强彪给忘了?他要是真被砸在里边倒也简单了,万一活着跑出去,那还不是我的重大失职?
张不鸣说:咱们俩是一根绳上拴的俩蚂蚱,谁也脱不了干系。万金贵死因待查,处分起来还不是我陪着你,跑得了谁?
纪石凉说:老万头是怎么死的,我其实心知肚明。这地震一来,多少良民百姓都这么糊里糊涂死了,谁还会觉得老万头的一条烂命多么金贵?没准儿这个岔子一打,事也就过去了。
张不鸣说:未必。在咱们中国,发生再大的自然灾害,都是全国一盘棋。灾情一摸清,理出了头绪,很快会恢复正常,到时候该查还得查,老万头家族势力强大,万一再诬赖咱们一个虐待致死,够咱们喝一壶的。
纪石凉说:龙强彪这兔崽子,跟老子玩猫腻!要是再落到老子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他!
张不鸣说:你说是他杀的,那也得有证据。现在龙强彪生死不明,事情最后怎么着,还得走着瞧。
魏宣在一旁听得清楚,心突突跳起来。
老万头死后,魏宣被传去问讯,修丽一再提醒他,假如他的如实陈述对破案有所帮助,按政策可以算作立功表现。对这样的说教,魏宣满心抗拒和反感。当初他决定放弃逃亡选择自首,因为什么,还不是被所谓的宽大政策感召?结果呢,照样被以盗窃金融机构罪提起公诉。以他短短的监禁生活经验,警察们引导嫌犯做的事情,恰恰是嫌犯需要倍加警惕的事。按仓里的约定俗成的规则,谁说出真情谁就是告密者,告密者总归没有好下场。而且从心里说他也不希望彪哥倒霉乃至送命,为彪哥保守秘密是他必须要做的。他并不怀疑彪哥最后注定会被查出来,但用什么手段从什么渠道,是警方的事,有什么后果是什么结局,是彪哥的命,他魏宣不能掺和进去。于是魏宣决心坚持一个原则,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保留另一些真话坚决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