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媳妇,当日不合开门出来,却见是一个中年婆娘,人物也到生得干净。两个见是个妇人,无甚妨碍,便动问道:&ot;妈妈何来?为甚这般苦楚?可对我们说知则个。&ot;那婆娘掩着眼泪道:&ot;两位娘子听着:老妻在这城外乡间居住。老儿死了,止有一个儿子和媳妇。媳妇是个病块,儿子又十分不孝,动不动将老身骂置,养赡又不周全,有一顿,没一顿的。今日别口气,与我的兄弟相约了去县里告他忤逆,他叫我前头先走,随后就来。谁想等了一日,竟不见到。雨又落得大,家里又不好回去,枉被儿子媳妇耻笑,左右两难。为此想起这般命苦,忍不住伤悲,不想惊动了两位娘子。多承两位娘子动问,不敢隐瞒,只得把家丑实告。&ot;他两个见那婆娘说得苦恼,又说话小心,便道:&ot;如此,且在我们家里坐一坐,等他来便了。&ot;两个便扯了那婆子进去。说道:&ot;妈妈宽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自亲骨肉虽是一时有些不是处,只宜好好宽解,不可便经官动府,坏了和气,失了体面。&ot;那婆娘道:&ot;多谢两位相劝,老身且再耐他几时。&ot;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天色早黑将下来。婆娘又道:&ot;天黑了,只不见来,独自回去不得,如何好?&ot;两个又道:&ot;妈妈,便在我家歇一夜,何妨?粗茶淡饭,便吃了餐把,那里便费了多少?&ot;那婆娘道:&ot;只是打搅不当。&ot;那婆娘当时就裸起双袖,到灶下去烧火,又与他两人量了些米煮夜饭。指台抹凳,担汤担水,一揽包收,多是他上前替力。两人道:&ot;等媳妇们伏侍,甚么道理到要妈妈费气力?&ot;妈妈道:&ot;在家里惯了,是做时便倒安乐,不做时便要困倦。娘子们但有事,任凭老身去做不妨。&ot;当夜洗了手脚,就安排他两个睡了,那婆娘方自去睡。次日清早,又是那婆娘先起身来,烧热了汤,将昨夜剩下米煮了早饭,拂拭净了椅桌。力力碌碌,做了一朝,七了八当。两个媳妇起身,要东有东,要西有西,不费一毫手脚,便有七八分得意了。便两个商议道:&ot;那妈妈且是熟分肯做,他在家里不象意,我们这里正少个人相帮。公公常说要娶个晚婆婆,我每劝公公纳了他,岂不两便?只是未好与那妈妈启得齿。但只留着他,等公公来再处。&ot;
不一日,爷儿三个回来了,见家里有这个妈妈,便问媳妇缘故。两个就把那婆娘家里的事,依他说了一遍。又道:&ot;这妈妈且是和气,又十分勤谨。他已无了老儿,儿子又不孝,无所归了。可怜!可怜!&ot;就把妯娌商量的见识,叫两个丈夫说与公公知道。扈老道:&ot;知他是甚样人家?便好如此草草!且留他住几时着。&ot;口里一时不好应承,见这婆娘干净,心里也欲得的。又过了两日,那老儿没搭煞,黑暗里已自和那婆娘模上了。媳妇们看见了些动静,对丈夫道:&ot;公公常是要娶婆婆,何不就与这妈妈成了这事?省得又去别寻头脑,费了银子。&ot;儿子每也道:&ot;说得是。&ot;多去劝着父亲,媳妇们已自与那婆娘说通了,一让一个肯。摆个家筵席儿,欢欢喜喜,大家吃了几杯,两口儿成合。
过得两日,只见两个人问将来。一个说是妈妈的兄弟,一个说是妈妈的儿子。说道:&ot;寻了好几日,方问得着是这里。&ot;妈妈听见走出来,那儿子拜跪讨饶,兄弟也替他请罪。那妈妈怒色不解,千咒万骂。扈老从中好言劝开。兄弟与儿子又劝他回去。妈妈又骂儿子道:&ot;我在这里吃口汤水,也是安乐的,倒回家里在你手中讨死吃?你看这家媳妇,待我如何孝顺?&ot;儿子见说这话,已此晓得娘嫁了这老儿了。扈老便整酒留他两人吃。那儿子便拜扈老道:&ot;你便是我继父了。我娘喜得终身有托,万千之幸。&ot;别了自去。似此两三个月中,往来了几次。
忽一日,那儿子来说:&ot;孙子明日行聘,请爹娘与哥嫂一门同去吃喜酒。那妈妈回言道:&ot;两位娘子怎好轻易就到我家去?我与你爷、两位哥哥同来便了。&ot;次日,妈妈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欢欢喜喜,醉饱回家。又过了一个多月,只见这个孙子又来登门,说道:&ot;明日毕姻,来请阖家尊长同观花烛。&ot;又道:&ot;是必求两位大娘同来光辉一光辉。&ot;两个媳妇巴不得要认妈妈家里,还悔道前日不去得,赔下笑来应承。
次日盛壮了,随着翁妈丈夫一同到彼。那妈妈的媳妇出来接着,是一个黄瘦有病的。日将下午,那儿子请妈妈同媳妇迎亲,又要请两位嫂子同去。说道:
&ot;我们乡间风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们不敬重新亲。&ot;妈妈对儿子道:&ot;汝妻虽病,今日已做了婆婆了,只消自去,何必烦劳二位嫂子?儿子道:&ot;妻子病中,规模不雅,礼数不周,恐被来亲轻薄。两位嫂子既到此了,何惜往迎这片时?使我们好看许多。&ot;妈妈道:&ot;这也是。那两个媳妇,也是巴不得去看看耍子的。妈妈就同他自己媳妇,四人作队儿,一伙下船去了。更余不见来,儿子道:&ot;却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来。&ot;又去一回,那孙子穿了新郎衣服,也说道:&ot;公公宽坐,孙儿也出门望望去。&ot;摇摇摆摆,踱了出来,只剩得爷儿三个在堂前灯下坐着。等候多时,再不见一个来了。肚里又饥,心下疑惑,两个儿子走进灶下看时,清灰冷火,全不象个做亲的人家。出来对父亲说了,拿了堂前之灯,到里面一照,房里空荡荡,并无一些箱笼衣衾之类,止有几张椅桌,空着在那里。心里大惊道:&ot;如何这等?&ot;要问邻舍时,夜深了,各家都关门闭户了。三人却象热地上蝼蚁,钻出钻入。乱到天明,才问得个邻舍道:&ot;他每一班何处去了?&ot;邻人多说不知。又问:&ot;这房子可是他家的?&ot;邻人道:&ot;是城中杨衙里的,五六月前,有这一家子来租他的住,不知做些甚么。你们是亲眷,来往了多番,怎么倒不晓得细底,却来问我们?&ot;问了几家,一般说话。有个把有见识的道:&ot;定是一伙大拐子,你们着了他道儿,把媳妇骗的去了。&ot;父子三人见说,忙忙若丧家之狗,踉踉跄跄,跑回家去,分头去寻,那里有个去向?只得告了一纸状子,出个广捕,却是渺渺茫茫的事了。那扈老儿要娶晚婆,他道是白得的,十分便宜。谁知到为这婆子白白里送了两个后生媳妇!这叫做&ot;贪小失大&ot;,所以为人切不可做那讨便宜苟且之事。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贪看天上月,失却世间珍。
这话丢过一边。如今且说一个拐儿,拐了一世的人,倒后边反着了一个道儿。这本话,却是在浙江嘉兴府桐乡县内。有一秀才,姓沈名灿若,年可二十岁,是嘉兴有名才子。容貌魁峨,胸襟旷达。娶妻王氏,姿色非凡,颇称当对。家私丰裕,多亏那王氏守把。两个自道佳人才子,一双两好,端的是如鱼似水,如胶似漆价相得。只是王氏生来娇怯、厌厌弱病尝不离身的。灿若十二岁上进学,十五岁超增补廪,少年英锐,白恃才高一世,视一第何啻拾芥!平时与一班好朋友,或以诗酒娱心,或以山水纵目,放荡不羁。其中独有四个秀才,情好更驾。自古道:&ot;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ot;却是嘉善黄平之,秀水何澄,海盐乐尔嘉,同邑方昌,都一般儿你羡我爱,这多是同郡朋友。那本县知县姓稽,单讳一个清字,常州江阴县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欢才士,也道灿若是个青云决科之器,与他认了师生,往来相好。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科举。灿若归来打叠衣装,上杭应试,与王氏话别。王氏挨着病躯,整顿了行李,眼中流泪道:&ot;官人前程远大,早去早回。奴未知有福分能勾与你同享富贵与否?&ot;灿若道:&ot;娘子说那里话?你有病在身,我去后须十分保重!&ot;也不觉掉下泪来。二人执手分别,王氏送出门外,望灿若不见,掩泪自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