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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第1页)

父亲的脑袋转向右下方,还是转不过去,他急眼了,身体扭来扭去,一只手在我身上狂乱地拍打着,你是故意在骗我?我不信你的鬼话,你让我看,让我自己看。

爹,你糊涂了,胎记长在屁股上,你自己看不见的,是褪了,我不骗你。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骗你?

父亲坐在木盆里一动不动,他湿漉漉的身体不停战栗,枯槁的脸上老泪纵横,眼睛里燃烧起一股猜忌的怒火。我知道了。是医生给我洗掉的。怪不得最近那儿很疼很痒,好呀,好一个阴谋,借着救死扶伤的名义害人,他们销毁我的胎记,就是在销毁证据,他们要割断我和你奶奶的联系呀!

爹,你别赖到医生头上,我天天在医院看着他们呢,医生给你洗了三次胃肠,没见他们洗你的胎记。

你幼稚!幼稚!你看得见他们洗我的胃,看不见他们迫害我的阴谋。岸上都是赵春堂的人,医院里都是赵春堂的人,他们早就串通好了。你们为什么要送我去洗胃?你们也没安好心,为什么送我去岸上?送我上他们的手术台,不如直接把我推到太平间去啊!

父亲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了,随着情绪的波动,他嘴里频频孕育出大大小小的泡泡,一串串泡泡疯狂地向我飘来,带着浓重的鱼腥味儿。我又惹了大祸。我后悔莫及。为什么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呢?刚度过一劫,还没得到父亲的宽恕,我又惹祸了。我手足无措,努力寻找着莫须有的理由安慰他,爹,那鱼尾巴好歹还在呢,就算鱼尾巴也没有了,你还是邓少香的儿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搞阴谋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昨天在医院听说,地区工作组又要下来了,要给你翻案来啦。

翻案?你听谁说的?他的眼睛一亮,亮了又暗淡下去,又来诓骗我?你不用撒这个谎了,现在我想通了,不用他们为我翻案,只要给我颁发一张烈属证,我把烈属证留给你,就可以去见马克思了。父亲坐在木盆里,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想想我这辈子,我不甘心,我能甘心吗?他攥紧我的手,一边呜咽一边问我,我坚持了十三年了,等了十三年,我等到了什么好消息?我等到的都是坏消息啊,谣言,诽谤,还有阴谋!父亲突然抹抹眼泪,指着我鼻子说,还有你,也要怪你不争气,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辛辛苦苦教育你。教育了十三年,可我得到了什么回报?天天都听到你堕落的消息啊!

爹,我以后会为你争气的,你要坚持,坚持下去,迟早会等到好消息。

我不是铁人,恐怕再也坚持不住啦。父亲慢慢止住了哭泣,也许是体力透支的原因,他的脑袋突然后仰,撞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声音变得疲惫而沙哑,东亮,你告诉我,你一定要说实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是不是盼着我死?我是不是该去死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情不自禁地抱紧了父亲干瘦的身体,父亲下意识地挣扎,他越挣扎我把他抱得更紧。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绝望的父亲被我抱在怀里,我觉得他像我的儿子。这个身体已经接近一条风干的腌鱼,鱼脊般的脊柱又脆又薄,背部长满了来由不明的银色的斑片,就像一片片鱼鳞。光荣牌肥皂的气味已经掩不住父亲身上奇特的腥味,我抱着父亲的身体,忽然觉得父亲的来历疑云重重,历史是个谜,他也是一个谜。父亲,我的父亲,你到底从哪儿来,你会到哪里去?我感到茫然,目光投向邓少香烈士的遗照,女烈士躲开了我热忱的目光,她在墙上飞快地转过脸去,只给我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我颓然低下头,这一低头的瞬间,我看见了父亲背上的那个金色光斑,那光斑来得如此神奇,它有头有尾,微微摆动,看起来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金色鲤鱼!起初我不知道那光斑来自何处,四下一看,终于发现它来自紧闭的舷窗,窗子已经被风推开了一条fèng,在一厘米的窗fèng间,我看见了历史的金色光束,金色的历史降落在河面上,半个世纪之前的金雀河水向我奔涌而来,苍苍茫茫,我看见邓少香烈士遗留的竹编箩筐随波逐流,一个婴孩和一条鱼乘着箩筐随波逐流,我看见浩荡的河水淹没了婴孩,一条鱼跳出了箩筐。鱼。一条鱼。是一条鱼。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恐惧,那是历史的谜底吗?我父亲如果不是那个箩筐里的婴孩,是那条鱼吗?

外面很吵啊。父亲在我的怀里闭了一会儿眼睛,突然又睁开,东亮你还没走?外面为什么这么吵?不是人的声音啊,是河水在说话?今天河水怎么说起话来了呢?

我惊讶于父亲灵敏的耳朵,他的身体如此赢弱,竟然听见了河水的秘语,我试探地问,爹,你听见什么了?河水在说什么?

他屏息听着,茫然地说,是河水在对我说话,下来,下来。

我感到震惊,原来以为只有我听得懂河水的秘语,现在我父亲也听见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看着父亲沉默不语,我不知道那天下午的金雀河出了什么事。河水一旦泄露所有的秘密,驳船为什么还要停在河水之中呢?我感到铁壳驳船在摇晃,我父亲的生命在摇晃,我的水上之家也在摇晃。下来,下来。父亲的听觉很敏锐,河水的秘语越来越清晰。我没有办法跳下河去捂着河水的嘴巴,河水呀河水,你为什么这样性急,你是在呼唤我父亲,还是在呼唤一条鱼回到你的怀抱?

我抱着父亲走投无路,无意间瞥见铁床下扔着一团绳子。我盯着绳子,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我的心跳加剧,匆匆地把父亲从木盆里抱起来,放到我的铁床上。父亲在我怀里叫起来,错了,我不上你的床,把我放到沙发上去,放到沙发上你就可以走了。我不敢说话,默默地替父亲换上干净的衣服,趁着给他换袜子,我自然地蹲了下来,从行军床下悄悄抽出了一截绳头,开始在父亲的脚上缠绕第一圈绳子,起初他并没有察觉,是我的手不争气,一直不停地颤抖,引起了他的注意,父亲突然尖叫起来,双脚拼命地蹬踏,你干什么?你在用绳子捆我?儿子捆老子啊,你疯了,你这是要报复我吗?

爹,不是报复,我要救你。我一着急,不分青红皂白地加大了捆绑的速度,爹,你忍着点。一会儿就捆好了,今天河上很危险,我不准你下去,不准下去,有我在,我绝不能让你下去!

父亲没什么力气,挣扎了一会儿就放弃了。捆吧,你捆吧,我养你这么大,教育你这么多年,最后就落了这么个下场。他的眼睛里渗出一点泪光,一个晶莹的泡泡从他嘴里不自觉地吹出来,掉在木盆里不见了。父亲含泪凝视着我,他说,迟了,河水都在催我下去了,不管你做孝子还是做孽子,现在都迟了,我捆你没用,你捆我也没用,现在什么都迟了。

父亲的绝望令我害怕,也让我伤心,我觉得一股热血朝我的头顶涌,不迟,不迟,爹,你等着!我一边向父亲发誓,一边开始把他的手绑在铁床架上,爹,你别犟,别犟啊,你等着,我马上上岸去,今天非要让赵春堂那狗杂种上船来,给你道歉,给你送烈属证来!

我父亲叫起来,不准做蠢事,也不全是他的错,强迫的道歉不算道歉,逼来的烈属证不是烈属证,我不要。你不准去岸上,不准去,你要去,把我扔到河里再去!

我决心已定,被束缚的父亲阻止不了我的计划了。我抱着大木盆出去,泼掉了盆里的污水。为了不让父亲的皮肉受苦,我还检查了所有的绳结,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我准备了两个馒头一杯水,放在父亲的脑袋旁,爹,我出去不知多久回来,你饿了自己吃馒头,渴了就喝口水。我手里还提着一只夜壶,准备放在他的屁股下,转念一想,父亲的手脚都捆着。怎么小便呢?我去解父亲的裤子,父亲的身体蜷缩起来,他怒吼着朝我脸上啐了一口,我知道我触犯了他的禁忌,只好与他商量,爹,不脱不行呀,要是你想小便怎么办呢?你爱干净,总不愿意尿在裤子上吧?父亲停止了无谓的抗争,他的眼睛里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大约僵持了两分钟以后,父亲背过脸去。我听见他说,脱吧,你不要看,答应我,你不要看。

我答应了父亲,但是脱下他短裤的一瞬间,我无法克制地朝那里看了一眼,父亲的xxxx把我吓着了,它像一只废弃的蚕茧,小心翼翼地躲藏在毛丛里,它的形状超出了我的想象,比我想象的更丑陋更卑琐,散发着一种凄苦的气息。我下意识地蒙住了眼睛,我蒙着眼睛往舱门口走,走上木梯我才放下了双手,我不知道我哭了,当我松开手,觉得手上湿漉漉的,我看见我的两只手,手掌心和指fèng间都是泪水。

纪念碑

我上岸去了。

上岸时金雀河尽头的晚霞已经暗淡下去,缤纷斑斓的云朵越来越少,一眨眼就变成了虚无的灰色云团。晚上七点钟,平时这应该是我从岸上回船的时辰,但这个黄昏不一般,我有计划,我上岸去了。

码头上的照明设施已经提前亮了,有一片探照灯的灯光守护着油泵房,雪白的光束穿过码头上的货堆和空地,蔓延到驳岸上,我看见我家的船被照亮了一半,还有一半则消沉地浸在水里,看上去满腹心事。我一下船,那只流浪的野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又跑到我家的船头上去了,我没去驱赶它,野猫上去也好,父亲一个人在舱里,无人托付,只好让野猫暂时守护他了。

晚风吹过来,被汗水湿透的棉毛衫贴着我的身体,我感到有点冷。码头的水泥地面不久前铺过沥青,软软的有点黏脚,有点温暖,我发现了沥青的温柔和怜悯,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穿鞋子。从驳岸到装卸区一路平安,四周空无一人。白天积存的所有货物都已卸空,码头看上去空旷得出奇,也安静得出奇。油泵房里隆隆的机器停止了运转,李ju花和她的同事都下班了,装卸作业区的工人也走光了,一台龙门吊和几台轻型塔吊都安静地匍匐在夜色中,抬眼仰望着高大巍峨的圆形储油塔,储油塔塔顶亮着一排蓝色的小彩灯,看上去像蓝色缎带拴着一个巨人的脖子。

我不相信安静,太安静了就有鬼。我走过治安小组办公室,果然,那里面还亮着昏黄的灯光,窗子里有人在朗诵什么诗歌或者散文,突然朗诵停止,传来几个人放肆快乐的笑声,陈秃子和五癞子笑得响亮,那个女治安腊梅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边笑一边求饶似地喊道,别念了别念了,要笑死人了,我的肠子快要笑断啦。

我悄悄站到窗边,警觉地听着里面的动静,他们笑了一会儿,小改又开始朗诵了。这次我清晰地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句子。啊,水葫芦爱着向日葵,海枯石烂不变心!

我头脑里嗡地响了一声,一下就用手捂住了耳朵,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个抒情的句子,啊,水葫芦爱着向日葵。海枯石烂不变心!工作手册,五十四页或者五十五页,写于慧仙在地区金雀剧团的日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工作手册为什么会落到王小改的手里?他们为什么要朗诵我的日记?我正要往治安办公室里闯,听见腊梅花说,小改你怎么不念了,再念点有意思的,让我们听听啊。王小改说,我就抢到了这几页,老崔拿了几页,小陈也撕了几页,其他的,都让人家慧仙拿走了,我们也不好跟她争,她是向日葵嘛!腊梅花嘴里啧啧地响着说,其实这空屁也很可怜的,他不是痴汉等老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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