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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了药碗,让楛璃歇好。出了屋见午时将近,南方的太阳毒辣且耀眼。楛璃因为我成婚动了胎气,我实在放心不下,沉吟片刻决定去找李辰檐商量再多留两日动身。
然而刚绕到后园,却见张立春一人坐在楛璃房屋后面的阶梯上。
“立春兄?”我将药碗放在长椅上。
“茴妹。”张立春抬头看见我,“她好了么?”
我笑道:“没事,气血堵了动了胎气,现在已经醒了。”
张立春“哦”了一声,又讪讪笑道:“你也将发髻梳起来了,很好看。”
女子出嫁以后,要挽起长发,以示有所归属。前些天,我见到楛璃时,她的头发也清约地盘在头上。张立春的语气和神色,在这个艳阳流火的夏日,渗出些许凄凉。
我迟疑了一下,弯身在他旁边坐下。日影渐渐西移,别苑幽静,只有水声潺湲。
“你离开姬州的第二天,楛璃想也未想便一人去了永京城。当时她把受伤的辰檐兄托付给我,”张立春的眼神颓然落在地面,“那是唯一一次,我没有跟着她。”
“立春兄……”在丰年别苑见到张立春后,他一直挂着一脸清清淡淡的神色。削瘦了些,但也神采盎然。然而一个人若想掩饰内心的苦楚,他人又如何得知。
张立春一生至今知交太少,生性又寡淡,直到遇见我们。
这一路奔波,看着楛璃从平凡的女子变为尚扬帝的宠妃,再随行南来恒梁,心中历经了几番风起云涌,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知道憋在心里不好受。”我说,“立春兄,你如果难受,可以跟我说。”
“谈不上如何难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灿金光斑零零散散落在后院的水池上,来回涌动的波纹,像破碎的流年。
“茴妹,楛璃很好,真的。”
“我刚遇见她时,她一脸茫然地来张府寻你。那一天她穿紫衣,大而化之的样子不似时间任何女子。我当时不知你的身份,见她寻你不着,正准备要走,忽然回头问‘你还好吧’。”
“说了可笑,从父亲入狱,问斩,所有的人都在指责我,说我拿了五万两银子去青楼,才换来如此无妄之灾。没有人问过我,你还好么?我一直在努力撑着,从父亲和大娘的葬礼,到分家业,再到娘亲带着三弟离开,直到遇见楛璃。我忽然觉得有一些累,于是第一次,第一次我放任自己不去承担所谓的内疚,在廊檐边歇下来,不去门口接待探望的来客,不去安慰一屋子的家人。我跟楛璃说,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她当时很纳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坐在我身边。楛璃不善言辞,劝人的时候很生硬,她说:‘你别难过,我没父母,养父也去世了,还是活得好好的。’我那时很讶异,如此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她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真挚的人。不是芊芊柔弱的女子,但那一份与生俱来的倔强,让人很想保护。”
我笑道:“倔强倒是真的,那时她一人冲到沉箫城,吓傻了我。”
“茴妹,你与楛璃一样,对人真诚,不会拐弯抹角。但你其实比她柔韧一些,若遇上了事,你们都会义无反顾前走,但你其实很坚韧,懂得变通,有的时候古灵精怪一些。楛璃她刚倔得让人心疼,我当时傻兮兮地想,这该怎么办好,刚则易损啊。”
我心中蓦然凉了下来,只牵强劝道:“楛璃其实不脆弱,很多时候她比我冷静,明白事理。”
张立春伸直了腿,斜靠在栏杆上,眼神悠悠望着远方:“我那时只想照顾她。最开始她是有些烦我的。我跟着她,叫她璃妹,她却一句话不跟我说。后来在相府住上一段日子,偶尔她出门买些物什,嫌重了便分我一半,让我帮她拿着。再后来,她慢慢地开始跟我说话,慢慢地放慢脚步,跟我并肩着走,一边走一边说话。楛璃跟别的女子不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假思索也没有什么口忌,我反倒觉得这样才好。”
“有一次我问她为何不烦我了。她说,‘习惯了,反正你喜欢我又不会吃了我。’”张立春说到这里,嘴角浮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她竟然是明白我的心意的。”
我笑说:“你的心意,天下人都明白。”
“然后我问她,‘那你喜不喜欢我?’当时她呆了许久许久,像是在斟酌怎么答我,很后来,她才郑重其事地说,‘不喜欢,但也不讨厌。’又说,‘我当你是朋友。’说完之后,我本以为也就这样了,她第二天见了我,又没头没脑添了一句,‘数来数去,我的朋友就那么几个。’”
“小茴,你知道我为何叫她璃妹?”张立春的笑容渐渐变苦,“因为我知道,从一开始便知道,楛璃这样的女子,需要一个顶天立地,气宇不凡的男子去保护,而不是一个寻常人。所以那个人不是我,不是我啊。我叫她璃妹,是想以哥哥的身份照顾她,起码这样,我还能在她心里留一席之地。”
“我跟着她,四处走着,因为心里明白时间不多,有一天她会嫁作他□,有一天我若想见她一面都会很难……我总是喜欢坐在廊檐阶梯上,因为初遇璃妹时,她便是陪我坐在阶梯上。呵,一坐便是一世情长,一坐便是一生浩劫。但是我不后悔,我只是遗憾。从张府初遇以后,她再未与我单独坐在这廊阶之上,看一场人事变迁时,用墨守成规的姿态,抓住渐渐流逝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