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不必苛责少年,他们是天生就来开美丽的花,我们半生所追求的不也就是那样吗?无忧地快乐地活着。我们的现代是他们的古典,他们的庞克何尝不是明天的古典呢?且让我们维持一种平静的心情,就欣赏这些天生的花吧!
光是站在旁边欣赏,好像也缺少一些东西。有一次散步时看到工人正在仁爱路种树,他们先把路树种在水泥盆子里,再把盆子埋入土中,为什么不直接种到土地里呢?我疑惑着。
工人说:&ldo;用盆子是为了限制树的发展,免得树根太深,破坏了道路、水管和地下电缆。也免得树长太高,破坏了电线和景观。&rdo;
原来,这是都市路树的真相,也是都市青年的真相。
我们是风沙的中年,不能给温室的少年指出道路,就像草原的树没有资格告诉路树,应该如何往下扎根、往上生长。路树虽然被限制了根茎,但自有自己的风姿。
那样的心情,正如同有一个晚秋的清晨,我发现路边的马缨丹结满了晶莹露珠,透明没有一丝杂质的露珠停在深绿的叶脉上,那露水,令我深深感动,不只是感动那种美,而是惊奇于都市的花草也能在清晨有这样清明的露。
那么,我们对都市风格、人民质量的忧心是不是过度了呢?
都市的树也是树,都市人仍然是人。
凡是树,就会努力生长;凡是人,就不会无端堕落。
凡是人,就有人的温暖;凡是树,就会有树的风姿。
树的风姿,最美的是敦化南北路上的枫香树吧!在路边的咖啡屋叫一杯上好的咖啡,从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深深感到那些安全岛上的枫香树,风情一点也不比香榭丽舍大道的典雅逊色,虽然空气是脏了一点,交通是乱了一点,喇叭与哨子是吵了一点,但枫香树是多么可贵,犹自那样青翠、那样宁谧、那样深情,甚至那样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傲骨,不肯为日渐败坏的环境屈身。
尤其是黄昏时分,阳光的金粉一束束从叶梢间穿过,落在满地的小草上,有时目光随阳光移动,还可以看到酢浆草新开的紫色小花,嫩黄色的小蛱蝶在花上飞舞,如果我们用画框框住,就是印象派中最美丽的光影了。可惜有很多人在都市生活了一辈子,总是匆忙地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美。
枫香之美、都市人之品质、都市之每株路树,虽各有各的风情,其实都是渺小的。有一回我登上郊外的山,反观这黄昏的都城,发现它被四面的山手拉手环抱着,温柔的夕阳抚触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天边朗朗升起万道金霞,这时,一棵棵树不见了,一个个人也不见了,只看到互相拥抱的楼宇、互相缠绵的道路。城市,在那一刻,成为坐着沉思的人,它的污染拥挤脏乱都不见了,只留下繁华落尽的一种清明壮大庄严之美。
回望我所居的城市,这座平常使我因烦厌而去寻找细部之美的城,当时竟陪我跨越尘沙,照见了一些真实的大块的面目。那一天我在山顶上坐到辉煌的灯火为城市戴着光环才下山,下山时还感觉到美正一分一分地升起。
我们如果能回到自我心灵真正的明净,就能拂拭蒙尘的外表,接近更美丽单纯的内里,面对自己是这样,面对一座城市时不也是这样吗?清晨时分,我们在路上遇到全然陌生的人,互相点头微笑,那时我们的心是多么清明温情呀!我们的明净可以洗清互相的冷漠与污染,同时也可以洗涤整个城市。
如果我们的心足够明净,还会发现太阳离我们很近,月亮离我们很近,星星与路灯都放着光明,簇拥我们前行。
就像有一天我在仁爱路的菩提树上,发现了一个小红蚂蚁的窝,它们缓缓在春天的菩提枝桠上蠕动,充满了生命清新的力量,正伸出触角迎接经过漫长阴雨之后都城的新春。
对我们来说,那乱车奔驰的路侧,是不适于生存,甚至不适宜站立的;可是对菩提树,它们努力站立,长出干净的新绿;对小红蚂蚁,它们自在生存,欣然迎接早春;我们都是一样,是默默不为人知,在都市的脉搏里流动的一丝清明之血。
从有蚂蚁窝的菩提树荫走到阳光浪漫的黄昏,我深深地震动了,觉得在乡村生活的人是生命的自然,而在都市里生活的人,更需要一些古典的心情、温柔的心情,一些经过污染还能沉静的智能。这株黄昏的菩提树,树中的小蚂蚁,不是与我一起在通过污染,面对自己古典、温柔、沉静的心情吗?
黄昏时,那一轮金橙色的夕阳离我们极远极远,但我们一发出智慧的声音,他就会安静地挂在树梢上,俯身来听,然后我感觉,夕阳只是个纯真的孩子,他永远不受城市的染着,他的清明需要一些赞美。
每天我走完了黄昏的散步,将归家的时候,我就怀着感恩的心情摸摸夕阳的头发,说一些赞美与感激的话。
感恩这人世的缺憾,使我们警醒不至于堕落。
感恩这都市的污染,使我们有追求明净的智慧。
感恩那些看似无知的花树,使我们深刻地认清自我。
最大的感恩是,我们生而为有情的人,不是无情的东西,使我们能凭借情的温暖,走出或冷漠或混乱或肮脏或匆忙或无知的津渡,找到源源不绝的生命之泉。
听完感恩与赞美,夕阳就点点头,躲到群山背面,只留下满天羞红的双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