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蔷听了,如雷轰顶,三魂不见了两魄,又不敢实情告诉,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低着头退出,也不与贾蓉等辞行,径自出府来,并不回去贾珍替自己置办的那所大宅,却转过两三条街,来在深巷里桃杏掩映编花为篱的一处四合院落,大门虚掩着,左首一株大银杏树,约有合抱,高过屋檐,遮着一座如意云纹围护的福字青石照壁。推门进来,院中杂莳花草,搭着葡萄架子,架下安着石几、春凳等物,十分清幽雅静。小丫头正在井边摇辘轱打水,看见贾蔷进来,不上来接着,反转身往屋里跑着嚷道:&ldo;好了好了,二爷来了。&rdo;
便见屋里有个婆子忙忙的迎出来,拍手叫道:&ldo;二爷可算来了,姑娘昨晚上念叨二爷,一夜不曾安睡,早起便吐了几口血,我们这里正抓瞎呢。&rdo;贾蔷惊道:&ldo;怎么不请大夫去?&rdo;一行说,一行便踏步进来,果见龄官披着头发,穿着杨妃色燕子穿柳丝绉纱夹袄,蜜色地子圆绿荷叶落蜻蜓的绉纱裤子,伏在炕沿儿上喘一回又咳一回,听见他进来,一边回脸来看,欲说话又说不出来,两行泪直逼出来,那种凄苦难言的形状,格外可怜可疼。贾蔷忙上前扶住,一边与他揉背,一边叹道:&ldo;只两日不来,怎么忽然病的这般重了?这若是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处呢?&rdo;说着,也流下泪来。
龄官倚在贾蔷身上,大嗽一回,仰面躺倒,又喘了半晌,方匀停了,问道:&ldo;你不是说今儿在府里坐席么?怎么这会子来了?&rdo;贾蔷哪敢说出贾珍提亲之事来,只含糊应道:&ldo;不过是常来常往的那几个人,究竟没什么可说的,又记挂着你,想着两三日不来,也不知好些没有,所以略应酬一回,抽空便出来了。&rdo;龄官点点头,叹道:&ldo;多谢你想着。我这病,眼见是好不了了,只指望活着一天,能一天与你做伴,但得你看着我咽了这口气,随你再怎么乐去,我便都不问了。&rdo;贾蔷听了,触动心事,那眼泪更是直流下来。龄官见他这样,又觉不忍,推他道:&ldo;我刚好了些,你不说劝我,倒反装腔作势的来怄我,难道必定要我再哭上一场,吐尽了血,才肯罢休么?&rdo;
贾蔷这方收了泪,勉强笑道:&ldo;你随便说句话,都这样刺人的心,倒怪我装腔作势的。自打上回那大夫来瞧过,不是说比别的大夫都好,照方子煎药,吃了也平服些,怎的又忽然加重起来?&rdo;龄官道:&ldo;怪不得大夫,是我昨晚无故做了一梦,醒了,再睡不着,因起来院中走了一个更次,才又重新睡下,早起便咳起来。&rdo;
贾蔷跺足叹道:&ldo;二月天气,日间虽暖些,夜里却还和冬月一样的,怎的这样不知保养?&rdo;因命婆子取百花膏来服。婆子说:&ldo;大夫叮嘱,这个要在饭后细嚼,用生姜汤送下,噙化最好。小姐早起到现在未进饮食,吃这丸药,只怕伤胃。&rdo;贾蔷无奈,只得命他照上回的方子去抓药,煎益气补肺汤来,又命熬粥。待婆子去了,方细问龄官昨夜做了何梦。龄官道:&ldo;既然是梦,自然做不得准的,又说他做什么。&rdo;反问他,&ldo;那年梨花树下说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么?&rdo;贾蔷道:&ldo;怎么不记得?一百年还记得。你若忘了,我再说一遍与你听。&rdo;龄官脸上泛起红晕,叹道:&ldo;你记得便好,何必又说?你不听人家说:大凡起誓,平白不要提起,提的遭数儿多了,反不灵。&rdo;
一时药煎好了,贾蔷亲自伏侍龄官服下,婆子又端进鸡豆粥来,龄官也只略吃几口,便摇头不吃了,只命贾蔷坐在身边,又低低的说了许多伤情话儿,力尽神微,渐渐睡熟了。反是贾蔷守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乩踱不安。忽隔窗听见丫鬟笑道:&ldo;宝姑娘来了。&rdo;忙迎出来,果见宝官同着玉官两个走来,看见贾蔷,忙止步笑道:&ldo;原来二爷在这里,早知道我们就该明儿再来,免得扰你们生厌。&rdo;
贾蔷笑道:&ldo;姑娘说那里话?四个人热热闹闹的倒不好?只是他刚吃过药,睡了,不如我们往那屋里说话。&rdo;遂引着宝、玉两个往厢房里来,命丫鬟将枸杞叶子茶泡一壶来,再将月前拿来的各色蜜饯、细巧果仁多多的撮上几碟子来,因道:&ldo;这是那日在薛大哥家吃酒,姨太太送的内制荔干,外头买不到的。&rdo;宝官吃了几个,果然香甜爽口,不禁赞了几声,笑道:&ldo;我母亲前日托人捎信来,说我哥哥娶了嫂子,做了门小生意,如今家里颇为过得,因此叫我回去,不叫再干这劳什行子了。玉官在京城也没别的亲人,如今要随我一同回去,彼此好做伴儿。我两个今日因此来别龄官,或有什么要带的,或是捎句话儿,便替他带回去。&rdo;贾蔷忙道贺了,又问:&ldo;定下日子没有?置酒替你两个饯行,再则穷家富路,缺什么,只管告诉龄官代你们备办。&rdo;
宝官、玉官都忙连声道谢,又道:&ldo;我们十几个人,原从姑苏一道来的,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剪了头发做姑子的做姑子,就只剩了我们三个还时常通些声气。龄官自不必说,多亏二爷安置他在这里,又给他请医疗病;就是我两个,若不是二爷,也不得认识广和班的班主,投在他门里谋生活。虽然也是唱戏,到底是自由身,不比葵官、茄官他们,被干娘转卖到班子里,班主朝打夕骂,折磨得通不像个人样儿了;文官是嫁了人,男家并没什么钱,倒惦记娶小老婆,偏又管不了大老婆,那文官这两年里也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艾官、豆官更是下落无闻,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呢;比起来,倒属我两个最是自在。这二年里我二人也略攒了一点钱,尽够路上使用的。多谢二爷费心想着,不够时再来叨扰。&rdo;
贾蔷听见这话,早又兜起一腔心事来,却不好即便说起,因强笑道:&ldo;广和班老余敢待你们不好吗?他们那班子,原是布政司仇都尉供的,后来仇都尉的儿子当了家,嫌他们老了,另买了些伶俐俊俏的,就把班子撵出来了,投奔一个行上的经纪,组了这个广和班。戏虽不错,却没出色的角儿,只要靠你两个撑门面呢。如今你们走了,他们还不知怎么打饥荒呢。&rdo;宝官、玉官都笑道:&ldo;二爷猜的不错。&rdo;因见贾蔷眉间隐隐有忧烦之色,遂问端底。贾蔷原不知如何与龄官过话,见他二人问起,正中下怀,遂毫不相瞒,将贾珍之话尽行说了,叹道:&ldo;你们在府里几年,自然都知道,我虽是个爷,其实一无根基,二无实权,不过从小赖着老爷疼爱,蓉大哥提携,所以比别人得脸些。如今老太太亲口许媒,老爷又斩钉截铁替我应允下来,难道我敢说不么?便说了,老爷问我因何不愿意,我难道敢拿实话答他,说我为恋着个&ldo;说到这里,忙又打住。
宝官笑道:&ldo;二爷有什么不好意思出口的?戏子二字,难道我们还听得少吗?二爷的意思,必是怕老爷责怪你恋着戏子,竟连祖宗门第也忘了,可是这样?依我说这件事若搁在别人,倒也不难,只先瞒住两头,把那赖家小姐娶进来,过一二年,说明了原委,再接龄官进府不迟。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三妻四妾原不为过,想来他也不好过于反对的;如今最作难处,反在龄官身上,只怕他不肯做小,必定要一夫一妻的才罢,二爷从前原许过他非卿不娶,如今忽喇巴儿的说府里另定了婚事,以他那性情,焉肯不恼的?若是气伤了身子,闹出事来,岂不辜负了二爷素日的一片心?&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