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和宝钗两个送走贾政、王夫人,便坐了马车出城,径向东郊二十里外紫檀堡风驰电掣而来。此时桃花盛开,莺声初啼,沿途风光甚好。奈何二宝心中有事,都无心赏玩。行了半日,人渐稀疏,林渐茂密,露出两边垂柳树夹着的一条黄泥路来。宝玉知道紫檀堡将至,遂出来坐在车辕上张望,果然行不多远,便见那蒋玉菡踮着脚在路口遥等,见车过来,忙迎上来拱手,亲自拉着马来至门首。只见一带清水瓦房,高高的虎皮墙拥着一座朱油大门,院门敞开着,露出里面云石照壁,书着一个大大的&ldo;福&rdo;字。
宝玉先下车,接着麝月扶出宝钗来,袭人忙迎上来见礼,宝钗忙扶住了。蒋玉菡偷看宝钗时,只见他身上穿着纯素衣裳,头上不多几件银饰,风姿安详,举止沉重,未见笑谑而和若春风,不施脂粉已艳压群芳,心下暗暗称赞,口称&ldo;嫂嫂&rdo;,拱手见礼。宝钗羞得忙低了头侧身回礼,道了叨扰,且随袭人回房洗漱更衣。麝月却知道这便是那年宝玉为他捱了一顿打的蒋玉菡,不禁下死眼看了两眼,只见他穿一件洋缎镶金线的绛色绉绸袄儿,套一件湖水蓝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半袖,脚上蹬着镶边的双软底薄靴,态度温柔妩媚,眼神流转多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逸艳,比宝玉犹觉俊美秀丽,暗想袭人竟有此夫婿,也可谓奇缘了。心下叹了两声,随宝钗进房去。
原来这院子分为前后两进,庭前杂种着几株红碧桃花,搭着荼蘼架子,头一进是一明两暗三间青砖瓦房,当中是穿堂,竖着落地紫檀镶牙的人物插屏,东边是书房,西边暗间堆着些箱笼炕柜,院门边另有一间角房是给看院子的老李头夫妇两个居住,后一进是东西两间连着灶房。此时宝钗便往后进东间洗手,宝玉与蒋玉菡两个便携手来至前边明间堂屋里叙茶,只见堂上一色清漆桌椅,搭着绣金红纱椅披,安着藤心缎暗龙纹的坐垫,壁上不多的几件字画,几上釉里红胆瓶里插着些翎毛、如意、时鲜花卉,倒也布置得雅洁不俗。宝玉连声赞叹,蒋玉菡笑道:&ldo;这房子也不是我置下的,原是北静王惠赠。就连请你屈尊在此韬光暂住,也是王爷的主意。王爷私下里曾同我说,兄有奇骨,如出世,必建奇功。但为人淡味薄俗,清襟养真,其志不可勉强。还教我嘱咐你,但有所需,尽可同王爷讲,不要外道了才是。&rdo;宝玉叹道:&ldo;王,玉之知己矣。奈何玉本拙石瓦砾之人,赋性既钝,兼少见闻,况且性情疏懒,只怕有愧北王厚爱。&rdo;
又说了几句话,蒋玉菡起身告失陪之罪,说是东郊有位乡绅过寿,早早请了自己去助觞,又说&ldo;二爷若不嫌蜗居窄陋,便当作自己家中一样,一概家什衾枕,随意取用&rdo;,宝玉知道他是因宝钗在座不便相陪,遂不挽留。蒋玉菡又叮嘱了袭人几句,便告退了。
老李婆子帮着布上酒菜来,乃是百合虾仁,桃花鳜鱼,栗子蒸鸡脯,杏仁豆腐羹,并一窝银丝细面,花团锦簇,色艳香浓。袭人把盏劝箸,殷勤笑道:&ldo;都说&lso;上马饺子下马面&rso;,我手脚慢,忙了这一晌午,才擀了这一窝面。好在我知道你们饭量都不算很大,若不够时,多吃些菜也是一样的。&rdo;宝玉笑道:&ldo;你如今当了家,比先越发能干了。&rdo;挑起那面看时,细如发,长如线,先就赞了一声,又将玫瑰汁子浇面尝了一口,更觉筋道有滋味,不禁赞道:&ldo;汁香面滑,又透着玫瑰花香,比从前柳嫂子做的还好。&rdo;又夹一只百合虾仁嚼了,更加赞不绝口。袭人抿嘴笑着,知道宝玉喜欢吃鱼,先替他挑出刺来,送至盘中。
宝钗只略吃了几个虾仁,夹了两筷子面,又用过半碗羹,便说饱了,要回房歇息。麝月忙跟进来伏侍,房中帐奁被褥俱全,一应都是新的。宝钗笑道:&ldo;我想是在江边着了点风,这会子有些头昏,只想早些歇着,并不用人伏侍。难得袭人亲自下厨做了这许多菜,你不多吃些,岂不辜负他的心。&rdo;
麝月只得罢了。出来时,只见宝玉也不用人劝,风卷残云吃了好些,那酒也去了半壶,不禁笑道:&ldo;酒这样东西,浅尝就好,醉了倒伤身的。怎么眼错不见就喝了这许多?姐姐也不劝劝。&rdo;袭人笑道:&ldo;怎么不劝,二爷说栗子、杏仁最好下酒,那里劝得住?&rdo;便移过酒壶来,半真半假的笑道:&ldo;虽然你吃这许多是赏我脸,却也再不许你喝了。留下这些也让我们两个润润口吧。&rdo;沏了一壶雨前来,里头放些珠兰,请宝玉解酒。
宝玉醉意已然上来,便也要睡。麝月因问袭人道:&ldo;二爷的房在那里?&rdo;袭人骇然道:&ldo;自然是二奶奶在那里,二爷便在那里,我并没预着两间房。&rdo;麝月抿嘴笑道:&ldo;我竟忘了同你说了,你不知道咱们二爷同二奶奶并不同房的么?&rdo;遂在袭人耳边将宝玉同宝钗婚后情形略说了两句。袭人越发诧异,只得道:&ldo;东厢正房已经拾掇出来给了二奶奶,二爷若要另住,只好到我房里去了。我在西厢虽留着一间房,其实并不来住,如今并没多的空房,就有,也缺铺少盖的一时布置不来。原说留给妹妹你的,如今只好挤一挤。&rdo;
麝月想一想道:&ldo;也只好这样。我反正是跟奶奶睡的,倒不用再麻烦。&rdo;遂与袭人两个扶着宝玉来至后进东间,揭起帘笼来,只见靠墙一张花梨六柱藤床,挂着垂珠藕色帐子,床上铺着半旧的暗龙天青贡缎镶边宝蓝素缎托里的嘉文簟,被褥俱全,上边搁着一个绿套青妆的缎枕,大红枕顶,两头绣着缠枝花卉,有蝴蝶停在花上抖翅,却都是怡红院旧物,不禁眼泪扑簌簌落下,半晌无言。
袭人虽已嫁为人妇,却仍不避嫌疑,亲自拂床安枕,如旧伏侍宝玉脱去衣裳,又将他颈上那块玉取下来,用手巾包着塞在枕下,又拧手巾来擦头脸。那宝玉既醉且倦,头方着枕,便睡熟了,任由袭人摆弄。麝月一旁袖手看着,并不言语,待见袭人眼酸酸的似有流泪之状,方拉了他手出来,仍回前边厅里坐下,二人便浅斟慢酌,说些别后情形。袭人道:&ldo;二爷这般古怪,莫不是还念着林姑娘?&rdo;
麝月道:&ldo;可不是挂念?连大喜的日子里头,我还没醒,他便先起来了,穿一身全素衣裳去了潇湘馆,也不知做什么,累我一顿好找,急得头顶心冒出火来。&rdo;袭人叹道:&ldo;可见世上的事尽不由人意的。我从前只道他两个金玉姻缘,天生地设的一段好亲事,又是娘娘亲口赐婚,何等荣耀,谁想到结了亲竟是这样?早知道,倒不如娶了林姑娘,好歹还是两相情愿的。&rdo;麝月也道:&ldo;谁说不是呢?就比方姐姐,园里园外上上下下谁不把你当姨娘看,如今做了蒋家新奶奶,二爷倒成了客,教人那里想去?就是我今儿坐在这个地方,明儿也不知道还是在南,还是在北。&rdo;袭人抿嘴笑道:&ldo;太太早已同我透过话了,你的将来么,自然是长长久久同二爷在一处,我正羡慕不来呢。&rdo;麝月摇头道:&ldo;我也不是做假,你看二爷还是从前的二爷么?正经八百的二奶奶娶进门,还只管当佛儿供着呢,那里还有我站的地方儿?&rdo;说着眼圈儿红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