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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可是，策彦周良此时的感想，却是深悔多此一行，在去留两难，焦灼无计之际，唯有期望副使能筹得一条善策。

他的副使选自相国寺，法名钓云。

&ldo;都只为当时存着侥幸之想，以为明朝不至于坚持十年一贡的约定，必能通融。如果受命之初，能多想一想，万一不准入境怎么办？又何至于有今天的烦恼？唉！&rdo;

&ldo;正使亦不必过于自责。麻烦已经惹上身了，只有想法子应付。&rdo;钓云沉吟了一会，用极其自信的语气说：&ldo;今日之事，绝无回国之理！劳而无功，不但对幕府及各地诸侯，无法交代，只说四条船上的人，徒劳跋涉，肯甘心吗？&rdo;

策彦周良默然。考虑久久，觉得钓云所说的&ldo;绝无回国之理&rdo;，无可更易。但是不回国又如何呢？&ldo;在这双屿待一年，&rdo;他问，&ldo;明年再侥幸一试？&rdo;

&ldo;是的，我想明年一定可以如愿。&rdo;

&ldo;就算能如愿，这一年又怎么办？莫非真的将可以公然贸易的货物，当私货出手？&rdo;

&ldo;我看，&rdo;钓云很直率地答道：&ldo;恐怕非这么办不可了。&rdo;

&ldo;货款呢？收不回又如何？&rdo;

&ldo;那‐‐&rdo;钓云不再说下去，只显露出极诡秘的微笑。

策彦周良心底泛起浓密的疑云，猜想他是受了汪直的煽惑，很想严词厉声地告诫他一番，但一转念间，神色和缓了，&ldo;也难怪你！&rdo;他说，&ldo;你哪知道明朝那些舶主与贵官们的机关！等我说与你听。&rdo;

从废止&ldo;宁波市舶提举司&rdo;以后，凡有私船到海口，都由许栋等人作居停，名为舶主。此辈经手私货，往往不付货款，催急了不是避而不见，便是推在沿海一带的&ldo;贵官&rdo;身上，说他们仗势欺人，背勒货款不发，无奈他何！

这可能是实情。所谓&ldo;贵官&rdo;，其实是告老或者休致的官员。明朝的规制，罢官之后，必须回乡，在原籍便是绅士。明朝的乡绅权势极大，干预公事，鱼肉乡民，往往无恶不作，&ldo;黑吃黑&rdo;吞没私货，亦是常有之事，无足为奇。

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形，货主自然在近岛坐索，舶主的供应渐渐不足，逼他们上岸掳掠，这就是倭患的由来。当然，上岸首先要找来算帐的，便是那些贵官。而贵官可以运用权势，指责地方大吏，&ldo;倭寇逗留近岛，朝廷三令五申，加强备倭，你们就是这样坐视不问吗？&rdo;

这是&ldo;义正辞严&rdo;的责备，地方大吏不能不尊重，于是调兵遣将，准备进剿。而此时贵官又反过来卖好于货主了。

&ldo;他们是拿泄露军机来卖好。&rdo;策彦周良向钓云说，&ldo;譬如说，你带了一批人上岸，硬占了他们一个村庄，这时候他们就会来告诉你，官军定在那一天进兵包围？有多少人？领兵的是谁？劝你赶快走。同时好言安慰，拍胸担保，下次一定结算清楚。这时候就容不得你选择了，只有赶快下船。&rdo;

&ldo;这，我就不明白了！&rdo;钓云困惑地问，&ldo;那些贵官为什么要这样翻云覆雨？既然能够策动官兵，一不做，二不休，借刀杀人，不是永绝后患了吗？&rdo;

&ldo;钓云君，你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都想不通。如果他们是那样做，以后还有什么人替他们带硫黄、苏木、扇子之类的私货来？&rdo;

&ldo;啊！原来是要留下后步。骗一次不满足，还想骗第二次，那也太狠了。&rdo;

&ldo;对了，他们就有那样狠。&rdo;

&ldo;然则，我们的人就甘心一再受骗吗？&rdo;

&ldo;问得好！钓云君，你倒想想，如果是你身历其境，你会怎么做？&rdo;

&ldo;很难说。&rdo;钓云答道，&ldo;人总是人，容忍是有限度的，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只怕会失去理智。&rdo;

&ldo;原来你也这么想！&rdo;策彦周良点点头说：&ldo;平心而论，明朝的所谓倭患，虽不尽是这样的情形，而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少。一到那地步，中国的百姓固然遭殃，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到头来，在明朝官军围剿之下，作了异乡之鬼，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何苦？&rdo;

&ldo;可是，汪直不是这么说‐‐&rdo;

钓云终于露了马脚，如策彦周良所猜想的，是受了汪直的蛊惑。此时虽想缩口，却不可能，经不住策彦周良的逼问，说了实话。

&ldo;汪直告诉我：明朝的乡绅，为富不仁的居多。他说：&rdo;我们既以侠义自命，应该劫富济贫，痛痛快快干一场，这一年的生活，当然也就不用发愁了。&lso;他又说：&ldo;明朝的官兵，一无用处，以倭刀之利，所向披靡，战天不胜。&rso;我想，我们既然不能回国，总要想个维持生活的法子，只要适可而止，亦不妨偶一为之。&rdo;

&ldo;不可以！&rdo;策彦周良断然决然地答覆，&ldo;怎么样也不可以。汪直如果肯帮我们的忙，我倒想他做一件事。请你去问一问看。&rdo;

&ldo;是！请指示。&rdo;

&ldo;我想写一封信给朱巡抚，请他体谅远人，代为入奏，准我们先期而贡。&rdo;

&ldo;这怕没有什么效果。不过，正使既这么说，我就跟汪直去商量，这样一件小事，他没有不帮忙的道理。&rdo;

一个月之后，朱纨根据策彦周良的要求，转请朝廷定夺的奏疏，得到了批示，授权朱纨便宜行事。这是他意料中的结果之一，因而成竹在胸，立即命中军传令，召卢镗到杭州议事。

卢镗此时在宁波坐镇，奉到命令，由陆路星夜急驰，渡过钱塘江抵达北岸，即是杭州。时已入夜，先遣快马到巡抚衙门里禀报，请示接见的时刻，答覆是：巡抚从中午起就不断在问，卢将军到了没有？此刻还在&ldo;签押房&rdo;中，秉烛相候。

听得这话，卢镗不敢怠慢，带着满头大汗，一身征尘，疾驰巡抚衙门。早有朱纨的亲信家丁在辕门外等候，一下马便由角门引入，穿过夹弄，直到后花园。

卢镗不免奇怪，&ldo;不是说，巡抚在签押房等我吗？&rdo;他问。&ldo;先生在签押房，一面批公事，一面等将军。听说将军刚刚过江，专程赶来，料想还不曾用晚饭，已关照小厨房预备下了。天气太热，请将军先入浴，再用饭，休息一会，再谈公事。&rdo;

是如此体贴的长官，卢镗心感不已。再想到自己为朱纨所识拔，特地由福建调到浙江，赋予备倭的重任，更油然而生报答知遇之心，便即问道：&ldo;你可知巡抚宣召，为了何事？我心里好有个准备。&rdo;

&ldo;回将军的话，&rdo;那家丁答说：&ldo;我不知道。就知道也不敢说，不然&lso;上头&rso;发觉了，我还要脑袋不要？&rdo;

话很率直，但卢镗反觉欣慰。过去的几位长官，似都不知&ldo;隔墙有耳&rdo;这句俗语，对左右随从，更无丝毫顾忌，任何机密军情，皆是信口直言，以致通倭的土豪劣绅，对于官方动态，明若观火。进剿之师刚发，被剿之匪已逸，不仅徒劳无功，甚至反有遭受伏击之危。如今朱纨能注意到这一点，严厉约束左右，实在是件太好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