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齐道,臣到长安,也不过任一百石卒史而已,何谈驰骋?
王廖一直沉默,这时插话道,御史寺的百石卒史,那毕竟就不一样了,婴君何必过谦。我早知道婴君非池中之物,必将化而为鹏,展翅千里的。
丁外人笑道,是啊,婴君何必过谦。说出这句话,他自己觉得舌尖淡淡的,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也许是嫉妒。嫉妒这个年轻的小吏突然得到桑弘羊的欣赏,特别是听说桑弘羊还有意纳他为婿,他的嫉妒简直汹涌澎湃。桑老头子的女儿可是早有声名啊,多少侯门子弟想去攀亲,都折翅而还。桑弘羊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也不是轻易看得上谁的。他转过脸去,一眼瞥见阎乐成。他看见阎乐成这时正斜眼偷偷望着婴齐,满脸都写满了仇恨。他心里叹了一声,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酒筵一结束,婴齐就要求去见董扶疏和戴牛。召广国没有拂逆他的要求,叫一个小吏领他去。戴牛被关在郡司空狱,这时是劳作的时间,他的头发被剃得只剩半寸,颈上和脚上戴着铁钳,正在和一群刑徒在场上夯土。婴齐遥遥看着戴牛,不悦地说,府君答应我,只要我肯去长安上计,就不将他们髡为刑徒,现在把他关在司空狱,天天和真正的刑徒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随同来的小吏脸色惊惶,不知说什么好。
婴齐不忍对他发火,缓和了语气,请将戴君叫来,我在这里等他。
小吏匆匆出去。一会儿,戴牛进来了,见了婴齐,又惊又喜。他的头发凌乱,衣衫褴褛。婴齐心中一阵难过。还没等他说话,戴牛已经叫起来了,你可害苦我了,早知道我不出来了。他们天天把我关在这里,饭都吃不饱。
婴齐见他的确瘦了不少,又想起董扶疏,心里愈发惶急。他对小吏道,立即除下他的脚钳,给他沐浴更衣,这个官奴我买下了。现在带我去作室。
董扶疏比戴牛的处境好一些,天天在室内跟着几个老年女刑徒一起学习缝制甲胄。豫章是东南数郡的甲胄供应地,有专门的作坊做这些事。当她被几个女刑徒领到堂上时,头也不敢抬,身子簌簌发抖。婴齐见她面容虽然也清减了一些,但装束还算干净,不禁松了口气,笑道,扶疏,看看我是谁?
董扶疏的身子颤了一下,迅疾抬起头来,大喜过望,是婴君吗?她站起来,伸手想要拥抱婴齐的样子。但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又复跪下道,婴君,扶疏现在是刑徒,请恕扶疏刚才的无礼。
婴齐叹了一声,没想到你在外面这几个月,也跟我拘礼了。都是我的错,我说过的,你该待在谷里,外面真的不好。
董扶疏道,婴君也后悔了么?我知道,你的那位妸君真的很漂亮。我也知道,她……她另有了心上人了。
婴齐诧异道,你见过她么?
是的,我见过。董扶疏道,如果不是她,我恐怕就已经活不到见你了。
婴齐大为惊讶。董扶疏道,当时我被输送到暴室,每天有数不清的衣服要洗。这倒还罢了,有些狱卒还老来调戏我,我痛苦不堪,每天想着一死了之,只是盼见君一面。幸亏后来妸君和她的心上人来看我,把我转输到作室,让几个老年女徒天天陪伴我,这才好多了。董扶疏说着,眼睫上挂着泪珠。
婴齐趋前几步,抓着她的袖子,道,扶疏,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绝不再让你受苦。
董扶疏破涕为笑,她抬袖擦了擦眼泪,谢谢婴君。其实的确,你虽然没有她的心上人那么美,可是我看你比任何人都顺眼。
婴齐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不说这些了,现在我去见府君,今天你就可以搬到我家去。你和戴牛两个都跟我回去。
召广国很爽快地答应了婴齐的请求,以十万钱的价格将董扶疏和戴牛卖给了婴齐。这笔钱实际上是邴吉和桑弘羊的馈赠,大部分是送给他当路费
的。如果不去这场长安,要一下子筹出十万钱,完全不可能。好在他再次去长安,可以变卖部分家产,想来也足够沿途的路费了。
不几日,御史寺的辟除文书果然送达了,要求婴齐办完事立即出发,并下令郡守派出掾吏催促婴齐上道。婴齐每天收拾东西,还有些邻里长老来请去喝酒,以为饯行。婴齐心情很复杂,当时他倒霉的时候,这些邻里大都幸灾乐祸,现在见他发迹,嘴脸又不同了。婴齐对这些邻里只是虚与委蛇,但家乡毕竟是家乡,住了许多年,真要离开,免不了有一些伤感,他的父母和叔婶等家族的人都葬在这个城邑,老宅中也留下了亲人们一生的欢声笑语。他行走在里巷的道上,仰首一排排屋檐,想到这一次也许要彻底离开家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终身不再回来,眼睛又湿润了。他又想起上次离开家乡,那时是和沈武一起,一大堆人热闹非凡,心情是灿烂愉悦的。可是这次自己成了主角,孤零零的前途未卜,心中怎么能不觉得凄凉。
他不准备带多少行李,只有戴牛和董扶疏二人。他藏好券契,对他们说,到了长安,我就把这券契烧掉,你们就是自由人了,可以重新到县廷登记为平民。现在我暂时还不能烧掉,否则你们一路上不方便。
这两个人一致说,不想当平民,宁愿一辈子跟着婴齐。婴齐看他们的表情,想他们也许仍然不适应外面的生活,甘愿为奴仆,反而有个依靠。他想想自己本也不是个坚毅的人,当初和沈武一块去长安心情愉悦,大概就是因为有个依靠吧。但是,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自己反而要照顾他们,而且要成为桑弘羊的女婿,那是绝对不能表现得有一丝畏懦的。
临走前,婴齐接到了王廖的邀请,他不想去王廖住的南浦里。那曾是他日日去的地方,而现在却感到刺痛。虽然他偶尔会骄傲地想,我还有更好的去处,桑弘羊大夫也对我青睐有加。可是真正让他再去南浦里,他仍旧有些尴尬。他毕竟是个百石小吏,对县令的面子不好回驳。何况他当初在狱中的时候,王廖曾经来看他。他的勾践剑也需要还给王廖,以前一直没有机会理会这些琐事,现在必须全部做个了结了。
王廖的大堂景况如旧,那柄百炼钢剑仍然悬在屋角的兰锜上。当年他和妸君就在这里赏剑,情境历历在目。王廖对他表示了恭贺之后,坚决不肯将勾践剑收回。他恳切地说,婴君,宝剑赠烈士,君才兼文武,此去长安,或者用得上它。放在我这里,真是糟蹋了。
这柄剑起码价值千金,婴齐怎么肯要,两人一直互相推托,直到妸君突然从堂后出现,才结束了他们这个局面。
婴齐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心里一震,只听她说,婴君,家兄当初将此剑给你,君也接受得比较爽快,怎么今天如此做妇人状。
婴齐垂目道,当初和现在情况不同。
妸君道,一直以为婴君心胸宽广,原来不过如此。
婴齐微微不悦,道,齐也算是一大丈夫,却被妇人抛弃,本就不足以自存,心胸宽广与否,又何必计虑。
妸君默然,脸色比帷帐还白,原本丰满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在强忍住什么,眼眶里波光粼粼,像要溢出堤岸。婴齐看了看她,又有些过意不去,道,我说话不慎,得罪了,过去的事本不足提,万请见谅。也谢谢你对董君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