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等女儿开口,安慰道,绯儿,你放心,阿齐一定不会有事。就算李种有罪,阿齐却不过是个从者,顶多罪名会定为被长吏诖误,判个髡钳为鬼薪而已。
桑绯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阿翁你不要再骗我了。李种已经自杀,阿齐官为千石,本身就是长吏,算什么被长吏诖误者?又怎么可能只判髡钳为刑徒?再说,阿翁的女婿是个刑徒,难道传出去又好听吗?
桑弘羊心乱如麻,绯儿,你阿翁也不想这样。一则这次阿齐不谨慎,自身也有过错,二则也的确有人陷害。我一定能想出办法,你就放心罢。
桑绯道,若不是你和盖主和上官桀勾结,人家又怎么会来陷害阿齐。
你怎么跟阿翁说话的?桑弘羊怒了,连一点起码的礼节都不懂了吗?为了丈夫就这样责备阿翁?枉你学了什么儒术,父亲和丈夫哪个重要总该知道罢。
是啊,书上说&ldo;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rdo;一直站在旁边的桑迁突然插话道。
桑绯低头掩泣,突然站起来隐入后堂,身后只留下她一串串悲声。桑弘羊看着桑迁,骂道,不懂事的东西,谁要你插嘴了,还不快去劝劝你妹妹。他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我桑弘羊一世精明,却生出这样不成器的儿子……
尚冠里的大将军府邸,霍光正面对墙壁沉思,他的双肘支着面前的几案,对面的墙壁上画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背负着一个小孩,那中年男子是周公,小孩就是初即位的周成王。这幅图画原来是当初武皇帝命令画工画在云
阳甘泉宫钩弋殿壁上的,武皇帝临终前曾指着这幅图画,暗示霍光以后辅佐小皇帝要像周公辅佐成王一样忠心不二。霍光对先帝的嘱托一直铭刻在心,又命令画工把这幅画摹写到自己府邸堂上的墙壁上。每天上朝前,霍光都要在这幅画前整理衣冠,然后迈着稳健的脚步步出庭院,升车去未央宫轮值。府中上下无不暗暗敬佩他们主人对皇帝的忠心耿耿。现在他们看见主人对着画像沉思,个个心内惴惴,估计这回朝廷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他的夫人霍显屈身跪在他对面,把脑袋往前尽量伸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将军,你近几日寝食不安,不知朝廷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霍光犹自低着头,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去忙你的,这儿没你的事。
霍显抬手擦了擦眼睛,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委屈地说,将军这么说,妾身更加不安了。我们结为夫妻已经有二十几年,将军的事就是妾身的事。将军现在这个样子,让妾身哪有什么心情做事。她顿了一下,又道,就算天塌下来,将军也得先进食才行。妾身听古人说:&ldo;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也。&rdo;将军岂不闻生贵于天下,倘玉体有亏,又奈先帝的重托何?
霍光抬头看看妻子,改换了声调,柔声说,我现在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你先进去罢,我已经派人去召请我的长史邴吉,我想和他谈点事情。他一会儿就到,你吩咐门吏,不要让别人来烦我。
霍显看着丈夫温情的目光,无可奈何地吩咐道,那好吧,你们先把食盘撤下。几个侍女过来,将案上摆放的一排装着食物的漆盒收拾好,端了出去。霍显又看了霍光一眼,叹了口气,站起来,躬身出去了。
没过多久,门外传言邴吉到。霍光道,叫他进来。
邴吉官服整齐,神情严肃地走了进来。霍光长跪着欠了欠身,道,少卿无恙,我等你多时了。
邴吉在霍光对面坐下,稽首行了一礼,道,大将军无恙。其实大将军即使不派人来召唤下吏,下吏也想来拜见大将军的。
霍光点点头,君知我忧心否?
将军可是为了李种之事?
霍光道,李种之事倒不足虑,这不过是个因头罢了。我恐朝廷日后将少有宁日啊。
邴吉道,将军大概是忧心上官桀和盖长公主罢。
霍光默然不语。邴吉看了霍光一眼,继续道,其实这两人都不足惧,将军
只要谨慎从事,他们也奈何将军不得,毕竟现在是将军总领天下。不如以静制动,静观其变,他们既然一意要和将军过不去,总会先忍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只要他们一动,就难免露出破绽,那时将军就可以寻隙反戈一击了。
霍光叹道,这次他们劾奏李种,分明是针对我来的。前此上官桀屡次为丁外人向我求官,我都没有答允。这种以色相事人的奸佞,怎么能封侯?汉家的列侯难道是这么容易就可以取得的?
将军说得对。上官桀为了取悦盖主,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我有一点真想不通,上官桀和将军也是亲戚,当今皇后既是他的亲孙女,也是将军的外孙女。现在朝廷由大将军总领枢机,他作为将军的副手,排行第二,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难道当第一的滋味就那么好吗?
或许我该枉法听从他的浼求,丁外人要封侯就给他封罢。霍光望着邴吉的眼睛。
邴吉道,这件事当然是不可以的。高皇帝的规矩,非有功不得封侯,岂能更改。否则将军怎么对得起先帝的重托。
嗯,难得邴君这么理解我。霍光笑道,这次桑弘羊也掺和进来,尤其让我恼火。不过他们要除掉李种,却露了个破绽,让我可以连逮到桑弘羊的女婿婴齐。我要让桑弘羊也心痛心痛,既然李种死了,他的女婿婴齐也别想活。通过这件事也说明他们内部也有龃龉,少卿说得对,我大可以以静制动,各个击破。
邴吉叩头道,说到婴齐,下吏这次正为这事想求见将军。望将军能听下吏陈说。
霍光惊讶地说,为了婴齐,少卿想说什么?
邴吉道,下吏想请将军放过婴君。
霍光不悦道,邴君,此话怎讲?
邴吉道,下吏曾与婴齐君有过交往,知道此人宽仁退让,有古人之风。他和李种君商定驳回益州三郡的死罪爰书,正体现了这一风范。将军平日不正念叨着要蠲除惨刻之法,与民休息吗?可见将军的看法和婴齐君的看法是一样的,又何必为了私仇而伤害贤才呢?
霍光站起身来,在室内走来走去,他的脸色阴晴不定。邴吉看了心中发虚,又叩首道,下吏妄言,不合大将军意,死罪死罪。不过下吏一片忠心,绝非为了私交而为婴君向大将军求情。
说着将头磕得砰砰作响。
霍光搀起邴吉,道,少卿不必如此,我和少卿相知多年,岂不知道少卿的人品。说实话,在我的掾属中,惟有少卿德才兼备,是最让我放心的。少卿刚才说得对,我之所以将婴齐系捕入狱,完全是反击桑弘羊的一个手段。桑弘羊如果损失女婿的性命,一定会怨恨上官桀和盖主,他们的联盟也就打破了。
邴吉道,大将军至贵重,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下吏以为,将军如果赦出婴齐,朝廷士大夫都会叹服将军秉心仁厚,不因私害公。桑弘羊也一定会暗暗感激将军。以将军之身份地位,杀一小吏婴齐不足以立威,赦免了他却足以向朝廷证明自己的公正,何乐而不为呢?且大将军何不自喜?他人舞文弄法,中伤将军举荐的官吏为自己求利,将军也舞文弄法报复,岂不像街市上卖菜佣一样,互相厮打报偿怨恨,何其没有大体?下吏窃为将军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