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ldo;我受了很深的教育。以前,我以为&rdo;启发&ldo;是提问题,&rdo;帮助&ldo;是揭我的短,逼我认罪,或者就是&rdo;衬拳头&ldo;,打我&rdo;落水狗&ldo;。现在我懂了,帮助是真正的帮助。&rdo;他很神秘地不再多说,生怕别人抄袭了他独到的体会。他只说:&ldo;我现在已经了解群众对我的&rdo;启发&ldo;,也接受了群众给我的帮助,准备马上当众洗个干净澡。&rdo;朱千里瞪着眼,伸出一手拦挡似的说:&ldo;哎,哎,老哥啊,我浑身湿漉漉的,精光着,衣服都不能穿,让你先洗完了吧!&rdo;彦成几乎失笑,可是看到大家都很严肃‐‐包括朱千里,忙及时忍住。
余楠鄙夷不屑他说:&ldo;朱先生谈谈自己的感受呀?&rdo;朱千里也鄙夷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ldo;感受嘛,很简单。咱们如果批判得不深刻,别人还能帮助。主要是自己先得端正态度,老实揭发问题。&rdo;余楠气短,没也回答。
但有人问:&ldo;朱先生上次老实吗?&rdo;朱千里说:&ldo;我过于追求效果,做了点儿文章。其实我原稿上都是真话,帮助我的几位同志都看过的。我为的是怕说来不够响亮,临时稍为渲染了一点儿。我已经看到自己犯了大错误,以后决计说真话,句句真话,比我稿子上的还真。&rdo;有人说:&ldo;这又奇了,比真话还真,怎么讲呢?&rdo;朱千里耐心说:&ldo;真而不那么恰当,就是失真。平平实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是我现在的目标。&rdo;这次会上,许彦成只说自己正在认真检查。余楠表示他严肃检查了自己,心情十分沉重,看见杜先生洗完了澡,非常羡慕,却是不敢抱侥幸的心,所以正负痛抠挖自己的烂疮呢。
会后朱千里得到通知,让他继续做第二次检讨,并嘱咐他不要再做文章。
朱千里的第二次检讨会上,许多人跑来旁听。朱千里看见到会的人比上次多,感到自己的重要,心上暗暗得意。他很严肃地先感谢群众的帮助,然后说:&ldo;我上次作检讨,听来好像丑化运动,其实我是丑化自己。我为的是要表示对自己的憎恨,借此激发同志们对我的憎恨,可以不留余地,狠狠地批判我。我实在应该恰如其分,不该过头。&rdo;过犹不及&ldo;呀。我要增强效果,只造成了误会,我由衷向革命群众道歉。&rdo;有人说:&ldo;空话少说!&rdo;朱千里忙道:&ldo;我下面说的尽是实话了。我要把群众当作贴心人,说贴心的实话。&rdo;他瞪出一双大眼睛,不断的抹汗。
主席温和他说:&ldo;朱先生,你说吧!&rdo;朱千里点点头,透了一口气说:&ldo;我其实是好出身。我是贫雇农出身‐‐不是贫农,至少也是雇农。我小时候也放过牛,这是我听我姑妈说的,我自己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羡慕人家孩子上学读书。我父亲早死,我姑夫在镇上开一家小小的米店,是他资助我上学的。我没能够按部就班的念书,断断续续上了几年学。后来我跟镇上的几个同学一起考上省城的中学。可是我别说学费,到省城的路费都没有。恰巧那年我姑妈养蚕收成好,又碰到一个好买主,她好比发了一笔小财。&rdo;有人说:&ldo;朱先生,请不要再编《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了。&rdo;朱千里急得说:&ldo;是真的,千真万真的真事!我就不谈细节吧,不过都是真事。不信,我现在为什么偷偷儿为我外甥寄钱呢!我老婆怀疑我乡下有前妻和儿女,防得我很紧,我只能赚些外快背着她寄。因为我感激我的姑夫和姑妈‐‐他们都不在了,有个外甥在农村很穷。我想到他,就想到自己小时候,也就可怜他。&rdo;&ldo;可是朱先生还自费留法呢?是真的吗?&rdo;有人提问。
朱千里说:&ldo;旧社会,不兴得说穷。我是变着法儿勤工俭学出去的。可是我只说自费留法,钱是我自己赚的,说自费还是真实的。我在法国三四年‐‐不,不止,四五年吧?或是五六年‐‐我从来记不清数字,数字在记忆里会增长‐‐好像是五六年或六七年。我后来干脆说&rdo;不到十年&ldo;。因为实在是不到十年。不过随它五年八年十年,没多大分别,只看你那几年用功不用功。我是很用功的。有人连法语都不会说,也可以混上十几年呢。&rdo;又有人提问:&ldo;不懂法语,也能娶法国老婆吧?&rdo;朱千里说:&ldo;对法国女人,只要能做手势比划,大概也能上手。说老实话,我没娶什么法国老婆,谁正式娶呀!不过是临时的。那也是别人,不是我,我看着很羡慕罢了,我连临时的法国姘头都没有。谁要我呀!&rdo;&ldo;这是实话了。&rdo;&ldo;是啊!我也从来没说过有什么法国老婆,只叫人猜想我有。因为我实在没有,又恨不得有,就说得好像自己有,让人家羡慕我,我就聊以自慰。我现在的老婆是花烛夫妻,她是我从前邻居的姑娘,没有文化,比我小好多岁,她也没有什么亲人,嫁了我老怀疑我乡下还有个老婆,还有儿子女儿,其实我只是个老光棍。&rdo;&ldo;这都是实话吗?&rdo;&ldo;不信,查我的履历。&rdo;&ldo;履历上你填的什么出身?&rdo;&ldo;我爹早死,十来岁我妈也没了。资助我上学的是我姑夫,他开米店,我填的是&rdo;非劳动人民&ldo;。&rdo;&ldo;可是你还读了博士!&rdo;朱千里很生气,为什么群众老打断他的检讨,好像不相信他的话,只顾审贼似的审他。他又只好回答。
&ldo;我没有读博士,不过,我可以算是得了博士,还不止一个呢!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博士。假如你们以为我是博士,那是你们自己想的。我只表示,我自恨不是法国的国家博士。我又表示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也许人家听着好像我是个大学博士而不自满。其实呢,我并没有得过大学博士。&rdo;&ldo;你又可以算是得了博士,还不止一个!怎么算的呢?&rdo;&ldo;就是说,到手博士学位的,不是我,却是别人。&rdo;&ldo;那么,你凭什么算是博士呢?&rdo;&ldo;凭真本领啊!我实在是得了不止一个博士。我们‐‐我和我的穷留学朋友常替有钱而没本领的留学生经手包写论文。有些法国穷文人专给中国留学生修改论文,一千法郎保及格,三千法郎保优等,一万保最优等。我替他们想题目,写初稿,然后再交给法国人去修改润色。我拿三百五百到六七百。他们再花上几千或一万,就得优等或最优等。有一个阔少爷花了一万法郎,还得了一笔奖金呢,只是还不够捞回本钱。当然,我说的不过是一小部分博士。即使花钱请人修改论文,口试还得亲自挨克。法国人鬼得很,口试克你一顿,显得有学问,当众羞羞你,学位终归照给。你们中国人学中国文学要靠法国博士做招牌,你们花钱读博士,我何乐而不给呢!&rdo;有人插话:&ldo;朱先生不用发议论,你的博士,到底是真是假呢?&rdo;朱千里直把群众当贴心人,说了许多贴心的真话,他们却只顾盘问,不免心头火起,发怒说:&ldo;分别真假不是那么简单!他们得的博士是真是假呢?我只是没化钱,没口试,可是坐旁听,也怪难受的,替咱们中国人难受啊。&rdo;&ldo;朱先生不用感慨,我们只问你说的是句句真话呢?还是句句撒谎呀?&rdo;&ldo;我把实在的情况一一告诉你们,还不是句句真话吗?&rdo;&ldo;你不过是解释你为什么撒谎。&rdo;&ldo;我撒什么谎了!&rdo;朱千里发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