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待在人间,就必须受时间的制约。在时间面前,人人平等。如果想不通我在上面说的那一些并不深奥的道理,时间就变成了枷锁,让你处处感到不舒服。但是,如果真想通了,则戴着枷锁跳舞反而更能增加一些意想不到的兴趣。我自认是想通了。现在照样一抬头就看到书桌上座钟的秒针一跳一跳地向前走动,但是我的心却不跳了。我觉得这是时间给我提醒儿,让我知道时间的价值。&ldo;一寸光阴不可轻&rdo;,朱子这一句诗对我这个年过九十的老头儿也是适用的。
2002年3月31日
成功
什么叫成功?顺手拿来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上面写道:&ldo;成功:获得预期的结果&rdo;,言简意赅,明白之至。
但是,谈到&ldo;预期&rdo;,则错综复杂,纷纭混乱。人人每时每刻每日每月都有大小不同的预期,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总之是无法界定,也无法分类,我们不去谈它。
我在这里只谈成功,特别是成功之道。这又是一个极大的题目,我却只是小做。积七八十年之经验,我得到了下面这个公式:
天资+勤奋+机遇=成功
&ldo;天资&rdo;,我本来想用&ldo;天才&rdo;;但天才是个稀见现象,其中不少是&ldo;偏才&rdo;,所以我弃而不用,改用&ldo;天资&rdo;,大家一看就明白。这个公式实在是过分简单化了,但其中的含义是清楚的。搞得太烦琐,反而不容易说清楚。
谈到天资,首先必须承认,人与人之间天资是不相同的,这是一个事实,谁也否定不掉。&ldo;十年浩劫&rdo;中,自命天才的人居然号召大批天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至今不解。到了今天,学术界和文艺界自命天才的人颇不稀见,我除了羡慕这些人&ldo;自我感觉过分良好&rdo;外,不敢赞一词。对于自己的天资,我看,还是客观一点好,实事求是一点好。
至于勤奋,一向为古人所赞扬。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等故事流传了千百年,家喻户晓。韩文公的&ldo;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rdo;,更为读书人所向往。如果不勤奋,则天资再高也毫无用处。事理至明,无待饶舌。
谈到机遇,往往为人所忽视。它其实是存在的,而且有时候影响极大。就以我自己为例,如果清华不派我到德国去留学,则我的一生完全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把成功的三个条件拿来分析一下,天资是由&ldo;天&rdo;来决定的,我们无能为力。机遇是不期而来的,我们也无能为力。只有勤奋一项完全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我们必须在这一项上狠下功夫。在这里,古人的教导也多得很。还是先举韩文公。他说:&ldo;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rdo;这两句话是大家都熟悉的。
王静安在《人间词话》中说:&ldo;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lso;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rso;。此第一境也。&lso;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rso;。此第二境也。&lso;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rso;。此第三境也。&rdo;静安先生第一境写的是预期。第二境写的是勤奋。第三境写的是成功。其中没有写天资和机遇。我不敢说,这是他的疏漏,因为写的角度不同。但是,我认为,补上天资与机遇,似更为全面。我希望,大家都能拿出&ldo;衣带渐宽终不悔&rdo;的精神来从事做学问或干事业,这是成功的必由之路。
2000年1月7日
爱情(1)
一
人们常说,爱情是文艺创作的永恒的主题。不同意这个意见的人,恐怕是不多的。爱情同时也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东西,即使后来出家当了和尚,与爱情完全&ldo;拜拜&rdo;;在这之前也曾淌过爱河,受过爱情的洗礼,有名的例子不必向古代去搜求,近代的苏曼殊和弘一法师就摆在眼前。
可是为什么我写&ldo;人生漫谈&rdo;已经写了三十多篇还没有碰爱情这个题目呢?难道爱情在人生中不重要吗?非也。只因它太重要,太普遍,但却又太神秘,太玄乎,我因而不敢去碰它。
中国俗话说:&ldo;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的。&rdo;我迟早也必须写关于爱情的漫谈的。现在,适逢有一个机会,我正读法国大散文家蒙田的随笔《论友谊》这一篇,里面谈到了爱情。我干脆抄上几段,加以引申发挥,借他人的杯,装自己的酒,以了此一段公案。以后倘有更高更深刻的领悟,还会再写的。
蒙田说:我们不可能将爱情放在友谊的位置上。&ldo;我承认,爱情之火更活跃,更激烈,更灼热……但爱情是一种朝三暮四、变化无常的感情,它狂热冲动,时高时低,忽冷忽热,把我们系于一发之上。而友谊是一种普遍和通用的热情……再者,爱情不过是一种疯狂的欲望,越是躲避的东西越要追求……爱情一旦进入友谊阶段,也就是说,进入意愿相投的阶段,它就会衰弱和消逝。爱情是以身体的快感为目的,一旦享有了,就不复存在。&rdo;
总之,在蒙田眼中,爱情比不上友谊,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个人觉得,蒙田的话虽然说得太激烈,太偏颇,太极端;然而我们却不能不承认,它有合理的实事求是的一方面。
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与思考,我觉得,世人对爱情的态度可以笼统分为两大流派:一派是现实主义,一派是理想主义。蒙田显然属于现实主义,他没有把爱情神秘化,理想化。如果他是一个诗人的话,他也决不会像一大群理想主义的诗人那样,写出些卿卿我我,鸳鸯蝴蝶,有时候甚至拿肉麻当有趣的诗篇,令普天下的才子佳人们击节赞赏。他干净利落地直言不讳、把爱情说成是&ldo;朝三暮四,变化无常的感情&rdo;。对某一些高人雅士来说,这实在有点大煞风景,仿佛在佛头上着粪一样。
我不才,窃自附于现实主义一派。我与蒙田也有不同之处:我认为,在爱情的某一个阶段上,可能有纯真之处,否则就无法解释日本青年恋人在相爱达到最高潮时有的就双双跳入火山口中,让他们的爱情永垂不朽。
二
像这样的情况,在日本恐怕也是极少极少的。在别的国家,则未闻之也。
当然,在别的国家也并不缺少歌颂纯真爱情的诗篇、戏剧、小说,以及民间传说。莎土比亚的《罗米欧与朱丽叶》,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世所周知的。谁能怀疑这种爱情的纯真呢?专就中国来说,民间类似梁祝爱情的传说,还能够举出不少来。至于&ldo;誓死不嫁&rdo;和&ldo;誓死不娶&rdo;的真实的故事,则所在多有。这样一来,爱情似乎真同蒙田的说法完全相违,纯真圣洁得不得了啦。
我在这里想分析一个有名的爱情的案例,这就是杨贵妃和唐玄宗的爱情故事,这是一个古今艳称的故事。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歌颂的就是这一件事。你看,唐玄宗失掉了杨贵妃以后,他是多么想念,多么情深:&ldo;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rdo;这一首歌最后两句诗是&ldo;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rdo;写得多么动人心魄,多么令人同情,好像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情真正纯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常识告诉我们,爱情是有排他性的,真正的爱情不容有一个第三者。可是唐玄宗怎样呢?&ldo;后宫佳丽三千人&rdo;,小老婆真够多的。即使是&ldo;三千宠爱在一身&rdo;,这&ldo;在一身&rdo;能可靠吗?白居易以唐代臣子,竟敢乱谈天子宫闱中事,这在明清是绝对办不到的。这先不去说它,白居易真正头脑简单到相信这爱情是纯真的才加以歌颂吗?抑或另有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