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一些得了世界冠军的运动员有一句口头禅:从零开始。意思是,不管冠军或金牌多么灿烂辉煌,一旦到手,即成过去,从现在起又要从零开始了。
我觉得,从零开始是唯一正确的想法。
老年十忌(5)
七忌:自我封闭
这里专讲知识分子,别的界我不清楚。但是,行文时也难免涉及社会其他阶层。
中国古人说:&ldo;人生识字忧患始&rdo;。其实不识字也有忧患。道家说,万物方生方死。人从生下的一刹那开始,死亡的历程也就开始了。这个历程可长可短,长可能到一百年或者更长,短则几个小时,几天,少年夭折者有之,英年早逝者有之,中年弃世者有之,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坎坎坷坷,熬到了老年,早已心力交瘁了。
能活到老年,是一种幸福,但也是一种灾难。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到老年,所以说是幸福;但是老年又有老年的难处,所以说是灾难。
老年人最常见的现象或者灾难是自我封闭。封闭,有行动上的封闭,有思想感情上的封闭,形式和程度又因人而异。老年人有事理广达者,有事理欠通达者。前者比较能认清宇宙万物以及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了解到事物的改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千万不要要求事物永恒不变。后者则相反,他们要求事物永恒不变;即使变,也是越变越坏,上面讲到的九斤老太就属于此类人。这一类人,即使仍然活跃在人群中,但在思想感情方面,他们却把自己严密地封闭起来了。这是最常见的一种自我封闭的形式。
空言无益,试举几个例子。
我在高中读书时,有一位教经学的老师,是前清的秀才或举人。五经和四书背得滚瓜烂熟,据说还能倒背如流。他教我们《书经》和《诗经》,从来不带课本,业务是非常熟练的。
可学生并不喜欢他。因为他张口闭口:&ldo;我们大清国怎样怎样。&rdo;学生就给他起了一个诨名&ldo;大清国&rdo;,他真实的姓名反隐而不彰了。我们认为他是老顽固,他认为我们是新叛逆。我们中间不是代沟,而是万丈深渊,是他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了。
再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位老友,写过新诗,填过旧词,毕生研究中国文学史,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他为人随和,性格开朗,并没有什么乖僻之处。可是,到了最近几年,突然产生了自我封闭的现象,不参加外面的会,不大愿意见人,自己一个人在家里高声唱歌。我曾几次以老友的身份,劝他出来活动活动,他都婉言拒绝。他心里是怎样想的,至今对我还是一个谜。
我认为,老年人不管有什么形式的自我封闭现象,都是对个人健康不利的。我奉劝普天下老年人力矫此弊。同青年人在一起,即使是&ldo;新新人类&rdo;吧,他们身上的活力总会感染老年人的。
八忌:叹老嗟贫
叹老磋贫,在中国的读书人中,是常见的现象,特别是所谓怀才不遇的人们中,更是特别突出。我们读古代诗文,这样的内容随时可见。在现代的知识分子中,这种现象比较少见了,难道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进化或进步的一种表现吗?
我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值得研究的课题。它是中国知识分子学和中西知识分子比较学的重要内容。
我为什么又拉扯上了西方知识分子呢?因为他们与中国的不同,是现成的参照系。
西方的社会伦理道德标准同中国不同,实用主义色彩极浓。一个人对社会有能力做贡献,社会就尊重你。一旦人老珠黄,对社会没有用了,社会就丢弃你,包括自己的子孙也照样丢弃了你,社会舆论不以为忤。当年我在德国哥廷根时,章士钊的夫人也同儿子住在那里,租了一家德国人的三楼居住。我去看望章伯母时,走过二楼,经常看到一间小屋关着门,门外地上摆着一碗饭,一丝热气也没有。我最初认为是喂猫或喂狗用的。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给小屋内卧病不起的母亲准备的饭菜。同时,房东还养了一条大狼狗,一天要吃一斤牛肉。这种天上人间的情况无人非议,连躺在小屋内病床上的老太太大概也会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吧。
在这种狭隘的实用主义大潮中,西方的诗人和学者极少极少写叹老嗟贫的诗文。同中国比起来,简直不成比例。
老年十忌(6)
在中国,情况则大大地不同。中国知识分子一向有&ldo;学而优则仕&rdo;的传统。过去一千多年以来,仕的途径只有一条,就是科举。&ldo;千军万马过独木桥&rdo;,所有的读书人都拥挤在这一条路上,从秀才‐‐举人向上爬,爬到进士参加殿试,僧多粥少,极少数极幸运者可以爬完全程,&ldo;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rdo;,达到这个目的万中难得一人。大家只要读一读《儒林外史》,便一目了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倘若科举不利,老而又贫,除了叹老嗟贫以外,实在无路可走了。古人说:&ldo;诗必穷而后工&rdo;,其中&ldo;穷&rdo;字也有科举不利这个涵义。古代大官很少有好诗文传世,其原因实在耐人寻味。
今天,时代变了。但是&ldo;学而优则仕&rdo;的幽灵未泯,学士、硕士、博士、院士代替了秀才、举人、进士、状元。骨子里并没有大变。在当今知识分子中,一旦有了点成就,便立即披上一顶乌纱帽,这现象难道还少见吗?
今天的中国社会已能跟上世界潮流,但是,封建思想的残余还不容忽视。我们都要加以警惕。
九忌:老想到死
好生恶死,为所有生物之本能。我们只能加以尊重,不能妄加评论。
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更是不能例外。俗话说:&ldo;黄泉路上无老少。&rdo;可是人一到了老年,特别是耄耋之年,离那个长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越来越近了,此时常想到死,更是非常自然的。
今人如此,古人何独不然!中国古代的文学家、思想家、骚人、墨客大都关心生死问题。根据我个人的思考,各个时代是颇不相同的。两晋南北朝时期似乎更为关注。粗略地划分一下,可以分为三派。第一派对死十分恐惧,而且十分坦荡地说了出来。这一派可以江淹为代表。他的《恨赋》一开头就说:&ldo;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rdo;最后几句话是:&ldo;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rdo;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第二派可以&ldo;竹林七贤&rdo;为代表。《世说新语&iddot;任诞等二十三》第一条就讲到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和王戎&ldo;常集于竹林之中,肆意酣畅&rdo;。这是一群酒徒。其中最著名的刘伶命人荷锹跟着他,说:&ldo;死便埋我!&rdo;对死看得十分豁达。实际上,情况正相反,他们怕死怕得发抖,聊作姿态以自欺欺人耳。其中当然还有逃避残酷的政治迫害的用意。
第三派可以陶渊明为代表。他的意见具见他的诗《神释》中。诗中有这样的话:&ldo;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此举?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rdo;他反对酣酒麻醉自己,也反对常想到死。我认为,这是最正确的态度。最后四句诗成了我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