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不但提倡哲学的思起于灵感,见诸象征,而且重视哲学著作的风格。&ot;每种高贵的思想和趣味如要将自己传达,必选择其听者,一面选择,一面也就拒斥&39;他人&39;。一种风格的种种精微法则即源于此:它们拒人于远,造成距离,禁止&39;入内&39;……同时也开启同道者的耳聪。&ot;《快乐的科学》第381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340页。何谓风格?尼采说:&ot;一切风格的含义即是,用符号和符号的节奏传达一种状态,一种热情的内在紧张……最佳风格在于真实地传达内在状态,合宜地使用符号以及符号的节奏和表情--一切修辞无非是表情的技巧。&ot;风格的前提是要有听者,有值得传达与之的人。《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33页。
尼采对于自己的风格是极为自豪的。他称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绝无仅有的新颖的艺术形式,其韵律之优美,风格之宏伟,激情之惊涛起伏,均属独创。他说他和海涅是德国语言的最伟大的艺术家。他甚至自诩,在他之前人们不知道如何使用德国语言和一般语言。尼采的典型风格是格言和警句。在他的书里,你找不到长篇大论,更找不到体系巨构。他的著作或是格言和警句的汇编,或是妙语连珠的散文。使他得意的也就是这种格言和警句的风格:&ot;格言、警句--在这方面我在德国人中是第一号大师--是&39;永恒&39;的形式;我的野心是要在十句话中说出旁人在一本书中说出的东西,--旁人在一本书中没有说出的东西……&ot;《偶像的黄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65页。格言的凝练表现出力,格言的精致表现出美,写格言的人必须有&ot;最纤美的手指和最刚强的拳头&ot;《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32页……&ot;在山谷中,最短的路是从峰顶到峰顶:但你必须有长腿才能跨越。格言便如峰顶,它诉与伟大高岸的人。&ot;《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全集》第6卷,第56页。在这个意义上,格言又如舞蹈,它跳跃,轻捷,自由,象征着一位自由思想家的精神。&ot;我不知道,一个哲学家的精神除了成为一个好舞蹈家,还希望成为什么。&ot;《快乐的科学》第381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342页。风格如其人,的确再也没有比格言更能表现尼采的精神风貌的形式了。人们也许不同意尼采把哲学诗化的主张,可是,一个人只要有鉴赏力,在读到尼采这些诗一般的哲学格言时,又怎么会不得到一种审美享受呢?
有人对尼采说:&ot;谁走你的路,必通向地狱!&ot;尼采回答:&ot;好吧!我愿用好的格言为自己铺设通向地狱之路。&ot;《尼采全集》第8卷,第379页。瞧,这又是尼采的风格……
第75节:跋:在尼采之后(1)
跋:在尼采之后
尼采与形而上学
跋:在尼采之后
现在我们要和尼采告别了。
&ot;他走向何方?有谁知道?只知道他消失了。&ot;《尼采全集》第8卷,第385页。他身后并没有留下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学派,可是他的影响却渗透于现代西方许多哲学流派之中。重视人和人生意义问题,重视价值问题,重视个人对于价值的自由选择,几乎是现代思潮的共同特征。在和尼采告别之际,我们仅仅投一瞥于和尼采有直接精神联系的某些流派或哲学家,看看他们在尼采的方向上走了多远。
尼采提出的主要问题是:在传统价值全面崩溃的时代,人如何重新确立生活的意义?我们可以把他的答案归结为:一、解除理性和道德对于生命本能的压抑,使生命本能健康发展;二、发扬人的超越性,做精神文化价值的创造者;三、以审美的人生态度取代科学和伦理的人生态度。
当我们分别从这三个方面向前探寻时,我们在第一条路上发现了生命哲学家和弗洛伊德主义者,在第二条路上看见了存在哲学家的活跃的身影,在第三条路上遇到了高举艺术革命旗帜的浪漫主义骑士马尔库塞。
尼采自己实际上就是生命哲学的创始人。在他之前,还有叔本华。在他之后,德国哲学家狄尔泰、西美尔、奥伊肯、克拉盖斯和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均倡生命哲学。生命哲学把宇宙过程看作川流不息的生命(生命意志、强力意志、生命之流、生命力),并认为它是人的精神生活的真正源泉和基础。事实上,包括尼采在内,生命哲学家并非在生物学意义上使用生命概念的,他们只是用这个概念给世界一个诗意的解释,从而相应的也给人的精神生活一个诗意的解释。他们所关心的是人的精神生活的独特性,反对把它混同于一般认识活动。以奔流不止的宇宙生命为源泉的人的精神生活,实质上是一种内在的活力、创造力,是无意识和非理性,是内在的绵延,是直觉,等等。
如果说生命哲学对于人的无意识和生命本能只是作了诗意的描述,那么,弗洛伊德倒试图对这一领域进行科学的剖析。当然,尼采本人对于无意识已有不少精辟的洞见,但还毕竟是零星的。弗洛伊德的贡献在于,他在分析精神病症状、梦、日常生活中过失行为的基础上,揭示了无意识的形成机制和作用机制,从而把无意识研究建立为一门专门学科--精神分析学。当弗洛伊德运用精神分析学研究现代文明时,我们发现他把尼采的某些见解具体化了。例如,尼采曾经一再谈到生命患病,本能衰退,谈到文化领域的病理学问题,实际上他指的都是精神疾患。弗洛伊德为这些疾患确定了病名,分析了其成病机制。他指出,现代文明是建立在压抑本能的基础上的,压抑的结果是造成普遍的个人神经官能症和社会的&ot;文化神经官能症&ot;,宗教即属后者之列。他还谈到了&ot;社会文化病理学&ot;的问题。弗洛伊德强调,无论个人还是社会,保持健康的关键在于解除自我欺骗,认清无意识中本能的真实意义,加以合理引导。新弗洛伊德主义者弗罗姆进一步对社会的病态展开了研究。
存在主义者一般对于人的本能领域不感兴趣,他们更关心人的内心体验。他们尤其发展了尼采关于人的自由和超越性的论点。在萨特的著作中,你简直可以找到尼采思想的清晰而有力的复述,他同样把人性归结为自由,把自由归结为意愿和评价。不过,尼采尽管强调个人有评价的绝对自由,他毕竟还提出了他自己的价值尺度--强力意志。萨特却把价值的相对性推至极端,否认任何可供考虑的尺度。在超越性的问题上,存在主义者把超越的使命完全委诸每一个人自己,这与尼采除个人的超越之外还相信或希望着人类的超越(&ot;超人&ot;)相比,更主观化了。总的来说,在人的自由和超越性问题上,存在主义的主要进展在于,通过对人的存在结构的分析,从本体论上建立了人的自由和超越性命题,它也就是存在主义的基本命题:&ot;存在先于本质&ot;。
还应该一提的是,尼采已经重视情绪在人生的意义,例如把醉看作与原始存在的沟通,把孤独和险境看作人生体验至为深刻的场合。到了存在主义,情绪更加明确地获得了本体论意义。海德格尔就直截了当地认为情绪是基本的存在状态。当他分析人的存在结构时,&ot;畏&ot;、&ot;烦&ot;的情绪在此结构中起了关键的作用。萨特的&ot;恶心&ot;,雅斯贝尔斯的&ot;临界状态&ot;、&ot;沟通&ot;,也无不起了这样的作用。在存在主义者那里,人生的意义实际上被归结为内心的某种情绪体验,情绪成了实现自由和超越的唯一阵地。对比之下,尼采至少还重视创造高级文化这一可见形式的超越,似不如此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