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有一小会儿的平静,吃了几片桃。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夹着&ot;勇敢&ot;、&ot;真棒&ot;、&ot;高兴极了&ot;等词语。可是,马上又喊&ot;磕着了&ot;,呻吟不止。
我一直抱着她,她轻声对我说:&ot;爸爸疼,妞妞哭。&ot;
她好几次喊:&ot;怕!怕!&ot;我说:&ot;妞妞不怕。&ot;她哭得更凶了:&ot;怕!妞妞怕!&ot;我不禁也放声哭了,她便大喊:&ot;勇敢!勇敢!&ot;
此后,她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仍是伶牙俐齿,笑声欢语。但是,隔四五天便要发作一次,哭喊&ot;磕着了&ot;。经过放疗,眼睛的情况一直稳定,因此我们无法判断她哪里疼。有时候她自诉:&ot;肚肚疼。&ot;我们怀疑是肿瘤转移到内脏所致。带她去请眼科儿科、肿瘤科专家检查,却又均没有发现转移的迹象。
我的可怜的妞妞,她精神委靡,流着鼻涕,哭得那么伤心。我抱着她,她把小身子紧紧贴在我身上,听着我的温言细语,渐渐平静了,忽然有了呼应,自怜他说:&ot;娇。&ot;我说:&ot;是呵,妞妞娇,妞妞是爸爸的命根子。&ot;她听到&ot;命根子&ot;这个新词,笑了,连连喊&ot;命根子&ot;,高兴了一小会儿。
我们俩带着妞妞ct扫描的片子,登门拜访一位退休的老专家。尽管ct室在诊断书上明确写着&ot;未见扩散迹象&ot;,我们仍不放心,希望听取更加权威的意见。老专家非常仔细地看了这些片子,然后告诉我们:&ot;已经全部钙化,看不到活的肿瘤组织了。&ot;
多么高兴呵,一出老专家的家门,雨儿笑,我也笑,妞妞能够活下去了!
可是,我心中仍有疑虑。这些日子来妞妞总哭喊&ot;磕着了&ot;,是怎么回事呢?
当天晚上,我在妞妞左侧脖子后摸到多个肿大的淋巴结,坚硬而不可推动。我知道,这是癌症转移的典型征兆。
两天后的那个不眠之夜,我从她始终张开号哭的口腔里发现了大块的隆肿,上有白色的覆盖物。翌日驱车去医院,她在车里极不安,自个儿哭喊:&ot;一二三四五,站起来!&ot;硬要雨儿抱她站起来,走出这辆正在飞驶的汽车。我抱着她在医院的院子里踱步,等候宣判检查的结果,她仍然极不安,不停地扭动身子抽泣。
希望彻底破灭了,破灭得不留一丝一毫。医生诊断,癌症沿颈下向口腔内大面积转移。
善良的胡大夫远道而来,给妞妞作检查,诊断同样确凿无疑。
视网膜母细胞瘤的转移和致死可有三种方式:脑组织受累;肿瘤侵犯鼻咽腔引起吞咽困难和窒息;向远处转移到肝肾和骨骼。其中,第二种在外观上最惨不忍睹,事实上也最受折磨。
妞妞的命真苦。
此刻她紧锁眉头,闭着眼,软绵绵地躺在雨儿怀里。屋里响着音乐,她在听,断断续续轻声说着短句,有时是报节目:蓝精灵‐‐生日快乐‐‐鸟叫了‐‐草地上。有时由歌词产生联想:啦啦啦‐‐拉拉好。大街上传来汽车喇叭声,她说:&ot;车响。&ot;立刻想起了什么,说:&ot;阳台,舒服极了,暖和极了。&ot;雨儿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急了,抬高声调说:&ot;去阳台!&ot;雨儿抱她到阳台上,她欣慰他说:&ot;太阳,舒服极了。&ot;向窗户的方向使劲招手。
胡大夫走后,雨儿哭成了泪人儿。
&ot;现在只能想,她活着也是受苦……&ot;我试图开导她。
&ot;我都明白。就是眼前‐‐她还热的哪,抱在怀里,牢牢抓住你,怎么也不能想象就凉了。&ot;
那边,阿珍守在妞姐身边,也在流泪。妞妞却坐在床上玩着玩具猫和狗,忽然叫了起来:&ot;瞄呜,汪汪!&ot;
三
在疼痛的间隙,妞妞仍有生动活泼的时候。阿珍抱她来找我,我听见她的声音由远及近:&ot;找爸爸,找爸爸……&ot;
在我面前站定。阿珍哄她:&ot;爸爸不在家。&ot;她脱口而出:&ot;珍珍瞎说八道!&ot;
我一把接过来,问:&ot;是不是爸爸?&ot;她骄做他说:&ot;这是爸爸。&ot;又摇摇手里的书,告诉我:&ot;妞妞的书。&ot;然后要求:&ot;出去走走。&ot;我抱她到走廊上,自言道:&ot;天凉下来了。&ot;她马上搭话:&ot;下雨了,天晴了,天黑了,灯灯亮了。&ot;
又想起了音乐。我抱她回屋,一进门,她立即说:&ot;妞妞的房间。&ot;拿着磁带盒,自问自答:&ot;谁的音乐盒呀?妞妞的盒。&ot;边听音乐,边预报节目,还随时插入对自身感觉的通报:&ot;放屁了,妞妞放的屁。&ot;突然细声细气地喊起来:&ot;是呀,太高兴了!&ot;原来是《小晶晶》曲首的诵词,她预先说了出来,语气惟妙惟肖。
我把音量开大了点,她出声地笑了,然后说:&ot;喜欢,喜欢开大点!&ot;我叹她聪明,要去告诉雨儿。她马上说:&ot;告诉妈妈,喜欢开大点。&ot;我问:&ot;听不听弹琴?&ot;她答:&ot;听,给妞妞去弹琴。&ot;
这时候的妞妞,右侧脸蛋已经明显膨大。由于鼻咽腔内充塞着肿瘤,呼吸艰难,总是张着小嘴。喂一口健儿粉,往往要喘一、两口气,方能下咽。说话也艰难,话音吐出来,气接不上,又重新说,有时一句话要开好几次头才说出来,分几次才说完。尽管如此,只要疼得不太厉害,她仍然兴致勃勃他说呀说。然而,我看得分明,她不时用小手揉右侧的耳朵、鼻翼、腮帮。有一回,她正玩得高兴,突然举手使劲揉鼻梁右部,脸上表情陡变,哭了,喊道:&ot;痒,鼻鼻磕着了!&ot;
磕着了!磕着了!这一声声喊叫如同节日晚宴上响起的丧钟,清楚地提示着欢宴即将结束,死神正在破门而入。
妞妞醒了,静静地躺在小床上,伸着小手把玩床栏。她自言自语:&ot;啊呀,小宝贝。&ot;揉一揉脑袋,说:&ot;痒,磕着了。&ot;雨儿凑近她,她闻到气息,说:&ot;妈妈抱。&ot;雨儿抱起她,她说:&ot;听音乐。&ot;一边听,一边念念有词:&ot;妞妞太不得了了……世上,世上只有妈妈好。&ot;话音刚落,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ot;妈妈唱,&ot;她要求,&ot;跳跳舞,拍拍妞妞。&ot;雨儿说:&ot;妞妞真好。&ot;她说:&ot;喜欢。&ot;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她告诉妈妈:&ot;车p、了。&ot;她还无端地笑了几回,笑出声来。雨儿说:&ot;笑得真好。&ot;她冲着妈妈又哈哈一笑。
趁着暖和,阿珍张罗给她洗澡。自发病以来,好几天没有洗澡了。我担心她不肯洗,没想到她的状态好极了,坐在盆里玩积木、碗、毛巾,不停他说话。她知道是阿珍和妈妈在给她洗澡,便说:&ot;晚安,珍珍晚安,妈妈晚安。&ot;我照相,咔嚓一声,她说:&ot;照相机。&ot;洗完澡,她漂亮极了,白净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很精神,又像是一个健康孩子了。可是,给她穿衣时,我摸到了左侧颈部的肿大的淋巴结和右侧肚颊的硬块。
下午,阿珍带她,她自个儿在床上玩。忽然,她弯下腰,脑袋顶着床,小身子弓在那里,一动不动。阿珍一个劲儿问:&ot;妞妞干吗呢?&ot;她不理,继续弓身子,接着又趴下,脸蛋埋在被褥里,久久不动。阿珍以为她要睡觉,不再理会。突然,她大哭起来。我冲过去,抱起她,只见她的鼻孔外满是夹带着血丝的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