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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第1页)

我曾从内心里惧怕那一种&ldo;汪洋大海&rdo;。

因为,毕竟,我是一个虔诚地拥护改革开放的人。而且,曾自认为是一个够乐观的改革开放信仰主义者。

&ldo;帮闲&rdo;文章告诉老百姓‐‐别无他法,只有承受。只有增强心理承受能力。

老百姓要是不愿意呢?‐‐那便是老百姓的不对,老百姓不好,老百姓不可爱,老百姓太娇气了。

&ldo;帮闲&rdo;文章似乎推导出一个天经地义的逻辑‐‐如果人们连腐败都不能或不愿承受,拥护改革不是成了一句假话、空话吗?

使你没法不怀疑他们和腐败有着千丝万缕的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是拿了雇佣金替腐败辩护的专门写手。

&ldo;文化大革命&rdo;中,江青对文艺工作者该如何&ldo;正确&rdo;地反映现实生活说过一段话‐‐我们不否认社会主义也有一些阴暗面。如果你真的看到了、感觉到了,那么你就去更自觉地、更热忱地大写特写光明吧。按照这位&ldo;旗手&rdo;的逻辑,光明鼓舞了人们,人们也就不再会注意阴暗了,阴暗不就等于不存在了吗?

一个时期内,某些被赋予资格代表人民的人士,是心领神会地对&ldo;腐败&rdo;二字避而不谈的。仿佛一谈,就不是真诚的改革派了。其实是怕谈多了,有幸代表人民的资格被剥夺了。毛泽东晚年也是不许人们谈&ldo;文革&rdo;的问题的。所以在他活着的时候,从党内到党外,从官到民,没人敢谈。非但不敢谈,在他去世那一年,在临终之前三个月,全国到处都在举办演唱会,引吭高歌&ldo;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rdo;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上海的演唱会,&ldo;文化大革命就是好&rdo;八个字反复唱了几分钟,唱到后来干脆就那么可着嗓子喊。好像是跟看不见的敌人的阵营吵架似的。毛泽东可以说是在&ldo;文化大革命就是好&rdo;的歌声和喊声中逝去的。即或伟大如毛泽东、威望之无人可比如毛泽东,还不是在他刚死,全国人民就彻底否定了&ldo;文化大革命&rdo;吗?

其特点是全党和全国人民说假话,用假话哄骗毛泽东一直到他老人家死。&ldo;文革&rdo;十年只有两次真话是值得史学家大书特书的。一次是几位老帅拍案而起说了真话,反了党内的政治腐败,结果被定为&ldo;二月逆流&rdo;。还有一次是由纪念周总理而引发的天安门广场&ldo;四五事件&rdo;,被大棒打了下去,并被定为&ldo;反革命事件&rdo;。

这一次由党中央提出开展反腐败,于是从中央到地方、从共产党内到民主党派内,似乎才敢言腐败。因为这叫&ldo;落实中央任务&rdo;,不至于因此而被划到改革派的对立面去,不至于被疑心是故意大煞改革大好形势的风景。

我们有那么多人大代表,我们有那么多政协委员,此前,我们老百姓却很少在电视里、电台里和报纸上看到或听到哪一位代表、哪一位政协委员替老百姓直陈勇进反腐败之言。我们能够听到或看到的,几乎总是他们多么拥护改革的表态式的言论。他们的使命,似乎只是在这一点上才代表老百姓。现在似乎开禁了,允许讲了,于是才似乎确有腐败存在着。

记得有一次开人代会期间,我去某省代表驻地看望一位代表朋友,在他的房间里,不知怎么一谈,就谈到了腐败现象。房间里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个。我没觉得我的声音有多高,可他的脸却吓得变了色,惶惶然坐立不安,连连请求于我:&ldo;小声点儿,小声点儿,你倒是小声点儿行不行呀!&rdo;我说我的声音也不大啊。他说:&ldo;还不大?咱们别谈这些,别谈这些了!&rdo;并向我使眼色,仿佛门外已有人窃听似的。

我们当然不能否认人大和政协对于国家现状和前途所发挥的积极的、重要的、巨大的作用,但是呼吁惩办腐败的声音,应该承认首先是由新闻界中那些勇于为民请命的可敬人士们发出的。不管老百姓对新闻界亦同样存在着的种种弊端如何忧怨久矣。

&ldo;权钱交易&rdo;一词最先无可争议地来自民间,其后逐渐诉诸文章,再其后才从我们的总书记口中向全党谈了出来,在今天成为一个公开的话题。否则它也只不过永远是老百姓的愤言罢了。

老百姓的直觉是分明的‐‐有人是极不爱倾听关于腐败的话题的,听了是要不高兴的,是要以为存心大煞改革的风景的。于是后来老百姓也不屑于议论了,表现出了极大的令人困惑的沉默。人们沉默地承受着。承受着物价近乎荒唐的上涨,承受着腐败的得寸进尺、肆无忌惮。不就是要求老百姓一概地承受吗?那就表现出一点心理承受能力给你们看。即使在今天,老百姓认为最没劲的话题,也大概莫过于&ldo;腐败&rdo;的话题了。老百姓内心里的真实想法,似乎是打算伴随着腐败一齐往前混。

四、空气中弥漫着大国崛起的兴奋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天,一位广州的朋友和一位北京的朋友在我家争了起来。

那时,全国人民都中国在申办二千年的奥运会主办国,那时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大国崛起的兴奋。

广州的朋友说,即使中国申办成功了,也不应在北京举办,而应在广州。世界如果真给中国一次机会,中国也应该给广州一次机会。只有在广州举办,才有赚大钱的可能。

北京的朋友说,你们广州人,怎么开口闭口地除了钱就是钱?难道在你们看来,申办奥运仅仅是一次商业行为吗?

广州朋友反唇相讥,怕的就是你们北京人只讲社会效益,只讲精神满足,而不把经济效益放在首位加以考虑。凭什么为了满足你们北京人的虚荣心理,到时候我们广州人要往外掏钱?

北京朋友生气了,竟拍起了桌子,说广州朋友出言带有诬蔑性质。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优惠政策向广州方面倾斜得够多的了,居然还觍着个脸敢同北京争夺举办奥运的机会!就是在你们广州举办,你们有能耐,大大地赚了一笔钱,能舍得分给全国其他兄弟省市一点点吗?

广州朋友恼羞成怒,也拍起了桌子。要是在你们北京办,你们要是办赔了,全国各兄弟省市都跟着亏本!

北京朋友嚷,只要在北京办,影响就是世界性的,就会成为一个跨世纪的话题,赔了也值得!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是用钱买不到的。

广州朋友嚷,都什么时代了,你们北京人还没学会算经济账!中国真该考虑把首都迁到广州去!那中国就会更加高高地腾飞了!

&ldo;你们广州人都是些往钱眼里钻的家伙!&rdo;

&ldo;你们北京人嫉妒广州人比你们先富了起来!&rdo;

他们竟至于争得面红耳赤。

我不得不将他们都撵出家门,独自地想‐‐分明的,北京人和全国的人越来越难以寻找到共同语言了。北京人轻蔑广州人,像西方那些老牌帝国轻蔑日本人是经济动物一样。北京人瞧不大起上海人,认为上海人太精明,太油滑,太利己,为人处世太赌局心理。北京人跟天津人也不大能谈得拢,觉得天津人似乎天生有股&ldo;牛二&rdo;劲儿。北京人似乎独钟东北人,从北京人口中,常能听到夸奖东北人实在、义气的好话。可最近一两年,我却经常听到东北人对北京人的抱怨之词,说北京人也开始变奸了,变猾了,变得令人从内心里讨厌地越来越痞了。从前东北人是很有些尊崇北京人的,感到他们普遍地有&ldo;政治觉悟&rdo;;后来感到他们的&ldo;政治觉悟&rdo;并不见得有多高,但还是普遍地有&ldo;政治头脑&rdo;的;再后来感到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ldo;政治头脑&rdo;,只不过是&ldo;政治情结&rdo;或曰&ldo;政治嗅觉&rdo;罢了;现在终于感到能从北京人那儿讨教的,只不过是零七八碎的&ldo;政治信息&rdo;,而且只剩下了极少数在商业时代里仍不得不继续吃&ldo;政治饭&rdo;的人才感兴趣,也就不那么像从前一样尊崇北京人了。许多次我本人也在场的情况下,北京人很&ldo;老大&rdo;地刚刚开口就谈诸如&ldo;当前的政治形势是这样的&rdo;之类的话题,便会被东北人不客气地打断:&ldo;哎哎哎,别卖狗皮膏药,你想当政治局委员啊?谈点儿别的行不行?&rdo;‐‐那种情况下北京人的窘态才令人暗暗发笑呢!这就好比某个童话故事里所讲的‐‐一条狗的信条是&ldo;狗啃骨头&rdo;,所以它嘴里永远叼着一根骨头,以证明自己最是一条狗。后来它惊讶地发现世界上的狗越来越少了。其实不是狗少了,是像它一样嘴里永远叼根骨头的狗少了。普遍的狗们终于明白,不必嘴里叼着根骨头也还是狗,而且腾出嘴来更便于找肉吃。于是它也舍弃了嘴里那根骨头。只不过起初内心里产生一缕悲哀‐‐这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我这样的狗了。可是它在和别的狗们争夺肉的时候,半点儿也不比别的狗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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