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苗子说,你不能动那个,那是非常神圣的。
成苗子用了&ldo;神圣&rdo;这个词,我想起了何老汉在青龙驿用过的&ldo;前途莫测&rdo;和&ldo;odnight&rdo;,用见过皇家世面的山民已不能解释,这些文明语言的积累,应该在近当代。
削土豆的娘们儿端着一碗烂面进来了,来给老太太送晚饭。成苗子见娘们儿进来,眼神里流露出感激和巴结,陪出笑脸站起身,颤颤微微接过碗来,成苗子属于无儿无女的孤寡户,镇上规定,由这娘们儿负责老人的日常起居,当然,也由她领取政府给老太太的基本生活费。成苗子在送面人跟前现出领受施舍的感恩之情显得夸张而不自然,让人心里不愉快。
娘们儿说,这儿日忙,没有弄菜,凑合吧!
成苗子说,挺好,挺好。
我听得出,娘们儿的话是说给我的,她也知道这顿敷衍了事的晚饭让外人看见了脸上有些挂不住。看我正在翻《圣经》,那娘们儿没话找话地说,一本破书,整天翻,装得跟真的似的,其实她连自己的名字也识不得。
整天翻的&ldo;破书&rdo;却是英文。
我问成苗子是怎么嫁到何家的。娘们儿说,你让她快吃吧,要凉了呢!
我也觉出自己的讨厌和多事,望着衰弱无力的成苗子,望着那碗粗劣简单的烂面,心里陡地冒出许多酸涩,何老汉说得对,还是尽量不要打搅她为好,甭管她是成苗子还是程立雪还是谢静仪,弄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的确,她是谁真的就那么重要?
成苗子吃了几口就把碗推开了,娘们儿把碗朝成苗子跟前推了推说,再吃些,不要天还没黑又喊饿,我那儿还有一大家子人,没有那多时间伺候你!
成苗子摇摇头,表示实在不想吃了,娘们儿也不再坚持,端上碗就走,回身对我说,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人就那么大点儿福分,早享了晚没有,晚享了早没有,谁也别指望着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您说是吧。说罢,没等我反应,一摆屁股走出去了。
看着这个敷衍了事的娘们儿背影,我心里有点儿讨厌,一顿饭,连来带去没有五分钟,简单得如同饲养猪狗,也亏得她还有脸说这样的话。我将带来的奶粉用罐子烧的开水冲了,趁热递在成苗子手里,又将点心打开,放在她的旁边。成苗子没有推辞,咬了口点心,小心地品着,出神地凝视着碗里乳白的液体,那神思分明已经走得很远。
许久,她说,这个是西安德懋公的水晶饼。
我说,难为您还记得,到今天,它还是西安点心的主打产品。
成苗子说,我爱吃。
我说,您尽管吃,这里多得是,要是喜欢,改天我从西安再给您寄来。
一块点心,使成苗子的脑海温热起来,眼神也变得活泛。她说,我以前吃过。
我说,在西安吃的吗?
她说不是,是当家的托人从西安买来的。
问及&ldo;当家的&rdo;,成苗子说,都叫他响马,其实他是民团司令……民团……
民团是国明党在农村的自治武装,十个土匪九个出身于民团,这中的界限实在是难以划得清。成苗子说,他不听家长的话。
不知成苗子指的家长是谁,这时院子里有人在争执,从窗户往外看,是何老汉与一个中年汉子在论说,何老汉管那汉子叫三娃子,三娃子正要把一嘟噜东西用绳子往井里放。何老汉让三娃子把网兜拉上来,三娃子不干,何老汉朝三娃子的屁股踹了一脚,三娃子很不情愿地嘟囔着,嫌何老汉管得太宽,三娃子说豹子钻山,猴子上树,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路数,谁也不要学谁,谁也不要干涉谁。何老汉说,少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多积点儿阴德,近四十了还养不出个一男半女来,老天爷报应呢!三娃子不听,照样将绳子往下放。何老汉气得将绳子抢过来,全扔进井里。
三娃子说,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何老汉说,让你长记性。
三娃子说,……也不是我的。
何老汉不说话,青着脸,拍着手上的土,朝成苗子住处走来。我觉着,这个何老汉,在某种程度比镇长李天河还厉害。
何老汉进来,成苗子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嘴里还含着一口水晶饼。何老汉说,我猜你就在这里。说着将那些点心包了,要放到匣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