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房接了钞票,把一双眼睛笑得成了一条fèng,一屈腿,对女的请了一个安。口里说道:&ldo;您啦多礼!还要您先赏钱。&rdo;说着退出去,顺手把门往外一拉,就关上了。
茶房拿了赏钱出去,喜欢得眉开眼笑。有一个新来的茶房,是天津来的,便说道:&ldo;伙计们,你别乐了,你惹得起她吗?&rdo;这个茶房道:&ldo;她是谁?&rdo;那个茶房道:&ldo;我在天津,伺候过她,她的历史我是知道的。她不是太太姨太太,不是少奶奶,也不是小姐。凡是她手下的差役,都称她一声大人,背着她的时候,恭维她一点,又称她一声妹督。娇滴滴的妹字下面,加上一个雄赳赳的督字,这个人的资格,你也可以想起来呀。她有四个哥哥,都是大官,在民国元二年的时候,她的大哥,不过是一个团长,驻扎黄河沿岸。直到了二次革命,袁世凯大杀革命党,她大哥就立了一点汗马功劳,不上两年的工夫,一直就巴结到一个师长。这时候也就把她大哥姚慕唐的姓名,常在报上搬来搬去。这样几年下去,老二幕虞,老三幕商,老四慕周,也都抖起来了。这里头要算慕周最厉害,人家都叫作姚屠户,人家说起来,都是怕的。又过几年,姚慕唐已经得了一个都督,他的三个兄弟,也称二督三督四督起来了。这时他四兄弟在一省里面,无所不为,人家都说他弟兄四人,是四个凶神。可是高蜡烛台,照人总不能照己。他的令妹,在家里比他又厉害些,爷儿们不做的事她都能做。当她大哥作团长的时候,隔壁有一家裁fèng铺,她家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是这裁fèng铺做。这铺子里有一个徒弟,叫小毛子,送接衣服,都归他办理。
因此上,他在姚家走的很熟。这孩子那时不过十二三岁,虽是穷人家孩子,却生得十分清秀,一张嘴尤其会说。因此上姚家的人,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他的。也是这小毛子,活该走运,有一天送衣服来,正碰在姚慕唐高兴的时候。他看见小毛子白白净净一个小脸蛋儿,就摸着他的头说:&lso;很好一个小孩子,可惜在裁fèng铺糟蹋了。&rso;姚慕唐的妻子在一边笑说:&lso;你要喜欢他,何不收他做个干儿子?那末,他以后是团长的少爷,就不糟蹋了。&rso;姚慕唐还没有答话,也是这孩子福至心灵,听了这话,他趁着姚慕唐夫妻站在一处,就口叫干爷干娘,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这时倒弄得姚慕唐不好收拾,又觉得他这一点小心眼儿很玲珑可爱,只得将错就错,承认了。后来以为干少爷在裁fèng铺里学徒,总不很好听,索性向裁fèng铺掌柜商量,认作义子,收在家里,脱离裁fèng铺关系。这孩子本来没有父亲的,裁fèng铺乐得答应了来巴结团长大人。从此以后,这小毛子,就成了姚家的少爷了。这时妹督还小啦,时常和这位义侄,在一块儿玩耍。一直到姚慕唐作了都督,小毛子也当了一位军官,每遇冲锋恶仗,总是他上前。因此姚慕唐更十分喜欢,情同当真的父子一般,穿房入闼,一概不忌。他倚恃着干爹几分欢喜,也就和他的姑母,格外亲密起来。后来妹督更胆大了,硬在老太太面前说,要嫁这位义侄。姚慕唐听了这话不肯,说道;&lso;他虽然不姓姚,是我的义子,谁不知道。妹妹要嫁了他,那岂不成了笑话?&rso;妹督见她哥哥说得有理,无法驳他,便发气道:&lso;你不肯就不肯,反正我和他要好定了,我跟着他一百岁也不嫁啦。&rso;从此以后,妹督和小毛子,是怎样一个情形,不必我细说了。又过了两年,姚慕唐给广东军队赶跑,小毛子也被人家拘留起来了,妹督见他哥哥丢了官,倒不算回事,只是小毛子被拘,眼看性命难保,如何是好,只得亲自出马,前去讲情。人家便说:&lso;我知道你们很刮了些地皮。你要我放他,非二十万赎款不可。&rso;说来说去,到底出了十万,才把小毛子弄回来。这些钱却是她在家里,硬把她哥哥的财产变卖出来的。你说她厉害不厉害?
她就常喜欢带着小白脸住旅馆,今天大概又是新弄上一个了。她花钱可是不在乎,得罪了她,也受不了,你留一点心罢。&rdo;这茶房听了,倒捏着一把汗。那边屋子里李俊生是个没有经过世故的学生,他哪里看得出来,还只是盘问妹督的来历。妹督笑着道:&ldo;你不要问我,我告诉你,也没有真话,你要多管闲事,那我马上就走了。&rdo;
李俊生听了这话,就不敢再问。
到了次日,他们直睡到一点多钟才起来,旅馆里有的是现成的梳头老妈,妹督就吩咐茶房,叫一个老妈进来,给她梳了一个头。李俊生却买了几份日报,坐在一边看。头梳完了,妹督给了老妈一块钱,说道:&ldo;你明天来,我明儿还住在这儿呢。&rdo;
老妈子谢着去了。妹督笑着对李俊生道:&ldo;到了白天,旅馆里就不方便了,胰子擦脸粉一点也没有,梳了头,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我却弄不惯。我现在急于要到亲戚家里去拾落拾落。我们就是依着昨晚那个话,今天晚上在新世界会面罢。&rdo;说着她把茶房叫了进来,说道:&ldo;你暂为不要开账,我这里给你十块钱,你把房间给我留着。&rdo;说毕,就在钱袋里,拿出一张钞票,交给茶房。茶房答应了几个&ldo;是&rdo;,退了出去。妹督笑着握住李俊生的手,又摸摸他的脸道:&ldo;好孩子,别忘了我的话,晚上再会罢。&rdo;说毕,一撒手,提了她那个钱袋,挺着胸脯子走了。李俊生坐在屋子里,就听见她那高跟皮鞋的响声,由楼上回廊里直响到楼梯边去。心里想道:
&ldo;这妇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真叫人看不出。说她是姨太太吧?看她又不是下贱出身,而且举止动静,又很有些大派。说她是小姐少奶奶吧?决不能这样没有拘束。
说她是拆白的吧?我有什么可拆的,况且从昨晚到今天,她差不多已经花了二三十元,她又围着什么呢?&rdo;猜了半天,还是猜不出来,心想,&ldo;管他呢,反正是桩便宜事,且和她在一处混混再说。到了今晚,我总可以看出一点形迹来的。&rdo;他打定主意,也就处之坦然。洗洗脸,吃吃饭,已经两三点钟了,正是到新世界去的时光。
雇了车子,一直就到新世界去。到了晚上,妹督自会来找他回旅馆。这样一礼拜下来,虽说不到什么恋爱,两个人已经混得极熟了。李俊生因屡次要探她的来历,都被她严词拒绝,只好罢了。但是彼此天天在一处,说来说去,妹督少不得要露出些破绽来,李俊生也猜透了几分,都搁在心里。到了第七天晚上,妹督笑着拍着李俊生的头道:&ldo;你这孩子,跟着我玩,大概有好几天没回学堂去了。&rdo;李俊生道:
&ldo;只要你不嫌我,我一辈子跟着你,也是情愿的。管他学堂里作什么?&rdo;妹督笑道:
&ldo;看你不出,也会灌起米汤来了。&rdo;说着在钱袋里掏出一沓钞票来,交给李俊生道:
&ldo;这几天,你也瘦了许多,这一点子钱,给你买点大补的东西吃。&rdo;李俊生道:
&ldo;你前天给我的二十块钱,我还没有用一半啦,怎样又要使你的钱。&rdo;妹督道:
&ldo;你别管,我给你,你收了就得了。&rdo;李俊生当真收下,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也就有点不好意思查点数目,只塞在床上枕头底下。晚上依旧和妹督说说笑笑,到两点多钟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