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坐上车子,叫车夫去了面前的油布,藉着看看路上的雪景。一路之上,只看见几辆人力车,街上沉寂的了不得。马路上的雪,除去中间有一条被车子和人踏成的槽沟外,两边的雪地,不见一点痕迹。店铺的屋檐下,睡着无主的野狗,卷作一团,看见车子过来,抬起头来望望,一点儿也不留意,仍旧把头插进后腿里头去睡。料想里边房屋里的人,都拥着又软又暖的被服,也都睡得又甜又蜜的了。这时街上,万籁俱寂,只有自己车夫的脚步声,希瑟希瑟,一路响着。经过这条很长的马路,就快到家了。只见雪地里有两个人,并肩走了过来,电灯光底下,也看不清楚是什么样人。走到近边,听得里面有一个人咳嗽一声,那声音很是耳熟。他仔细想了一想,竟是何剑尘的声音,便冒叫一声道:&ldo;剑尘!&rdo;谁知果然是何剑尘。
他便答应道:&ldo;是杏园吗?&rdo;杨杏园笑道:&ldo;是的。&rdo;便叫车夫停住,自己跳下车来。何剑尘走了过来,两个人都站在雪地里。杨杏园道:&ldo;你的车子哩?怎么这个时候,在这大雪里头走路?&rdo;何剑尘道:&ldo;车夫请了假。我在报馆里完了事,在一个亲戚家里,接一位朋友回来。因为街上雇不到车子,索性踏着雪走了回去,倒也有趣。&rdo;杨杏园道:&ldo;你这位朋友,却也是个知趣的人。&rdo;何剑尘笑道:&ldo;我可以介绍给你谈谈。&rdo;这时,和何剑尘同走的人,正立在电灯杆子后面,隔着密密的雪阵,只看见一个人影子,是个怎样的人,却看不清楚。何剑尘便叫道:&ldo;请过来,这位杨先生要请教你呢!&rdo;那人便走了过来,走到近边,杨杏园一看,她身上穿一件短大氅,脖子上围着一卷狐狸皮,头上戴一顶绒线帽,却是一位女人。杨杏园正在诧异,那人带着笑音说道:&ldo;杨先生,好久不见。&rdo;原来是何太太的声音。杨杏园道:&ldo;呵,原来是嫂子。这大的雪,怎么你也和剑尘一样,在雪地里走着,不怕冷吗?&rdo;何太太道:&ldo;走得身上还发热呢。&rdo;杨杏园道:&ldo;这夜深,从哪里来?&rdo;
何太太道:&ldo;晚上在一个亲戚家里吃晚饭,接上又打了几圈小牌。我是打算不回来的,剑尘在报馆里出来,偏多事跑去了,我只好跟着他一阵回来。一路之上,唧唧哝哝,他又有许多话说,惹得沿岗的巡警,都盯住我们望着,真是讨厌。&rdo;杨杏园道:&ldo;我会馆离这里不远,何不进去坐坐?&rdo;何太太道:&ldo;夜深了,两个人踏雪玩,已经胡闹,再要做客去,更不成事体了。过天再会罢。&rdo;何太太说完了,何剑尘便扶着她,在雪地里走去。
杨杏园也坐车回家。到了家里,把大衣上的雪,站在阶檐下,先抖了一抖,然后才进屋子。这个时候,外屋铁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炉盖上放着一把铜水壶,摸一摸,也没有一点热气。桌上的煤油灯,煤油已点干了一半,灯心吃不着充足的油,点着也不很亮。走进卧房,里面越发冷冰冰的,铺好棉被,自己倒上床就睡。
睡在枕头上,只听见那檐下的雪,被那回风,洒在窗子上,微微有点响。想起这种长夜孤眠的境况,作客滋味,和何剑尘夫妻的爱好情形,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刚一合上眼,一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天已大晴了。披衣起床,桌上放了有好几封信,有一封信面上,却是黄梦轩的笔迹,便先拆开来看。上面写着,晚上七点,备有几样小菜,请来小园便酌,并有要事相商,请勿推却。杨杏园想道:&ldo;他又有什事和我相商哩?管他,他的饭,是没有什么大作用的,尽可以去吃的。&rdo;
到了晚上,杨杏园便到游艺园来,赴黄梦轩之约。谁知除了他以外,并没有约第二个人。杨杏园便问黄梦轩有什么事,却要专诚奉约。黄梦轩道:&ldo;什么事也没有,不过请你来谈谈。因为你是个忙人,不说有事相商,你是不会来的。&rdo;杨杏园道:&ldo;既然这样,我也不用客气了。你请我吃什么,你就赶快弄来,吃了饭,我去编我的报,你也好去演你的戏。&rdo;黄梦轩笑着答应了。便叫他的用人老刘,在小有天叫了一个十锦火锅,两样炒菜,又要了一壶黄酒,就在屋子里吃。黄梦轩坐在杨杏园的对面,端起酒杯子喝酒。杨杏园一眼看见他手指头上,戴了一只亮晶晶钻石戒指,在电灯下,反she出光来。便问道:&ldo;这颗钻石很大,怕要值七八百块钱,你是哪里买来的?&rdo;黄梦轩笑道:&ldo;我哪有许多钱买钻石戒指,这是一个假货,是我演戏用的。今天日里带上台去,忘记取下来,所以还戴在手上。&rdo;杨杏园道:&ldo;你这话,简直欺我是乡下人了。你且拿过来我看看,到底是真是假。&rdo;黄梦轩道:
&ldo;不用看,真倒是个真的,不过这只戒指,并不是我的,借来戴两天玩罢了。&rdo;杨杏园道:&ldo;我也知道,不是你的,但是你并没有什么阔的朋友,在哪里借来的呢?&rdo;
黄梦轩道:&ldo;你不要小看人,我就不配认识戴钻石的朋友吗?&rdo;杨杏园道:&ldo;你说,是谁借给你的?&rdo;黄梦轩笑笑,端着酒慢慢地喝,只是不说话。杨杏园正色道:
&ldo;梦轩,不是我说你。我看你一面逛窑子,一面又和人家姨太太通信,实在向堕落的一条路上走。我把多年的同学关系来说话,希望你赶快觉悟才好。不然,轻而言之,北京这个地方,恐怕不许你站脚。重而言之,你这一生的希望,从此牺牲干净了。&rdo;黄梦轩被杨杏园把话一激,涨得满脸通红,勉强笑道:&ldo;你也不是泛泛之交,这话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但是希望你紧守秘密。&rdo;杨杏园道:&ldo;倘若是不可告人的事,我当然守秘密,这个何消要你说得。&rdo;黄梦轩回转头来,对门外望望。看见没有人,才笑着对杨杏园道:&ldo;哪里还有第二个,还不是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一位。&rdo;
杨杏园道:&ldo;是笑红吗?&rdo;黄梦轩笑着点点头。杨杏园道:&ldo;她是怎么给你的?&rso;
喷梦轩道:&ldo;昨天晚上我到她那里去,说起今天晚上的戏,是去一个阔人的姨太太,里面有一幕戏情,一个钻石的戒指,却是戏的关键。她就问我:&lso;要是没有钻石戒指,这出戏就不能演了吗?&rso;我说:&lso;戏里东西,哪里样样要真的。花两毛钱在劝业场买个假的就行了。&rso;她就把手上戴的这只戒指给我看,笑着说:&lso;我借这个给你戴,好不好?&rso;我也笑着说:&lso;我借这个充假胖子,丢了你的,我可赔不起。&rso;
她说:&lso;你只管拿去戴,真是丢了,我不要你赔。&rso;说着,她就拉着我的手,在自己手上,把戒指取了下来,套在我的食指上。&rdo;杨杏园道:&ldo;你昨天为什么跑到她那里去?&rdo;黄梦轩道:&ldo;我告诉你的老实话,她已经请我吃了两回大菜了。老哥,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要不去应酬她一两个盘子,我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rdo;杨杏园道:&ldo;你这才是糊涂话呢,难道她联络你,还是为生意起见吗?我听见说她做的热客,有国务总理章学孟,有铁路局长宋传贤。章学孟出了一万银子讨她作姨太太,她嫌章学孟老了,还不愿意。她还愁着没有生意做吗?&rdo;黄梦轩道:&ldo;你们新闻记者耳朵真长。章学孟要讨笑红的事,你们怎么也会知道?&rdo;杨杏园道:&ldo;这个消息,也不知道人家说了多少次了。你又是听见谁说的呢?&rdo;黄梦轩道:&ldo;就是笑红自己告诉我的。她说她原不是下贱人。她的母亲是广东什么海关道黄大人的姨太太,她就是黄道台嫡亲的女儿。家里不说几千万,也有好几百万家产。只因黄道台的正太太十分厉害,就把她母女逐出来了。她母亲起初还安分,只把自己的首饰,变卖着来过日子。后来变卖尽了,没有法子,才把她押到班子里来。这种事情,章学孟也知道,所以很想要娶她,但是并没有正式谈过。她嫌章学孟年纪大,倒也是实在的事。但是这样总理客人,总是天字第一号的阔客,也不能得罪。将来章学孟果然提起,她只好把条件订得苛刻些,等章学孟办不到。&rdo;杨杏园道:&ldo;据笑红自己说,她打算提出些什么条件呢?&rdo;黄梦轩道:&ldo;她说,第一,除了还债以外,还要置一万块钱的首饰。第二,不能把她关在公馆里,要准她自由出来玩。第三,要章学孟用花汽车正式的娶了去。这样的条件,除了第一条,章学孟或者可以勉强答应外,此外两个条件,正是阔人儿最怕的事,是万万办不成的。本来笑红也是大家出来的人,怎样能够完全以金钱为转移呢。&rdo;杨杏园笑道:&ldo;什么黄道台黑道台,你听她的呢。有一班ji女,专欢喜冒充阔人外室的儿女,装装自己的门面。其实于生意上毫不相干,不过毁坏别人的名誉罢了。照我看来,就是要嫁给章学孟,人家恐怕也未必敢要。因为章学孟的国务总理,虽然提出来了,还没有通过两院,倘若要干这种风流韵事,报上登出来了,免不得人家攻击,和同意案也有些影响呀。&rdo;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喝酒,不觉得都吃饱了。黄梦轩脸上红红的,更有几分醉意,把他手上的那个钻石戒指,在电灯池底下看了又看,脸上不免露出一点笑容。老刘走过来说道:&ldo;薛先生,已经八点了,应该去化装罢。&rdo;黄梦轩一只手端着杯,一只手拿着筷子,向火锅里去夹菜吃。对老刘道:&ldo;忙什么?&rdo;杨杏园看他那个样子,很像醉了。便拦着他道:&ldo;我够了,你也不要喝罢,不要误了正事。&rdo;便对老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