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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第1页)

何剑尘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当真就和无锡老三去商量。这时,梨云睡在灵床上,已经一整天了。无锡老三先是想到亏空不得了,急得直哭,没有理会到害怕。时间一久,倒有些不敢进房,只合娘姨邻居,在中间屋子里坐,打算天一晚,弄一副四块板拼的棺材,把梨云装殓了,趁天亮就抬了出去。幸喜不到天晚,何剑尘吴碧波就来了,两个人一看梨云的屋子,门向外反扣着,推开门,屋子里阴惨惨的,梨云垂手垂足睡在灵床上。头边一盏油灯也灭了,床下那破锅装的半锅纸钱灰,也没有一点火星儿。这个样子,屋子里大概好久没有人进来,加上天阴,黄昏的时候,屋子里黑沉沉的,又整天没有火炉,也比较别的屋子阴凉,所以越觉得凄惨。何剑尘看见这情形,也觉难受,便把来意告诉了无锡老三。无锡老三见杨杏园有这番好意,也感动了,对着何剑尘再三的道谢。并且情愿捡出几件梨云爱穿的衣服,给她穿了去。何剑尘和吴碧波商量着,便替杨杏园做主,给梨云买了一口一百四十块钱的棺材,定当夜就入殓。临时又和梨云设了灵位,陈设着香烛,两个人并且私自出钱,买了两个花圈挂上,这才比较有点像丧事。两个人忙了半天,又怕杨杏园着急,连夜又到医院里来,把话告诉他。依着杨杏园的意思,一定再要和梨云会一面。何剑尘吴碧波再三的劝解,叫他养病为重,杨杏园只得含泪罢休,却对吴碧波说道:

&ldo;我住的屋子里桌子上,有一张六寸的相片,是我最近照的。劳你驾,到我家里拿这张相片送了去,放在她棺材里。&rdo;吴碧波听了这话,却是踌躇未决。杨杏园道:

&ldo;你为什么不答应?难道还替我忌讳什么吗?&rdo;吴碧波虽然觉得这种事有些出乎常情,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勉强答应,和何剑尘辞别他去了。这晚,杨杏园就睡在医院里,到了次日,人虽精神复原,实在也没气力,一直到第三日,他才回家。

那梨云的灵柩,因为何剑尘和无锡老三商量好了,等杨杏园来,送到义地里去葬,所以还停在家里。这日杨杏园要到灵前去一祭,便买了四盆白梅花,四盘水果,一束檀香,一束纸钱,作为祭礼。他本想腾出半天工夫,做一篇祭文,无如心思乱得很,哪里做得上来。只勉强想了一副挽联,请人写了,那挽联是:

十载扬州,都成幻梦!对伯牙琴,季子剑,司马青衫,问谁是我知音?

误煞张绪当年,洗面空挥秋士泪。

一江春水,无那多愁!想沾泥絮,断肠花,相思红豆,恰莫如卿薄命,若教玉环再世,离魂休作女儿身。

挽联上款,也写着&ldo;梨云女士干古&rdo;,下款只写着&ldo;杨杏园泪挽&rdo;。自己明知道著笔过于疏淡了,但是悬挂起来,总怕有识者看破,只得如此。祭品备好了,便一齐送到梨云小房子里来。他一走进门,便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触,忍着眼泪走进上房,正中摆着梨云的灵柩,头边摆着小横桌,陈着香烛灵位。杨杏园一见,想忍住眼泪也忍不住了,抽出手绢来不住的擦,阿毛和无锡老三早忙着过来,和他将东西接了过去。把四盆梅花,四盘水果,都放在灵位面前。杨杏园亲自将挽联挂起,焚着檀香,对灵位三鞠躬,不由的一阵泪如泉涌。无锡老三坐在一旁,带数带说的哭,阿毛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化纸钱,也用手中捂着嘴哭了几句。也不知是谁通出去的消息,左右隔壁的邻居,听说收殓梨云的人祭灵来了,跑来好几个妇人,在院子外探头探脑的看。这几家本都是老鸨的小房子,所以来的人里面,也有几个ji女。她们看见梨云有这样多情的少年知己,欣慕得了不得,一想起各人自己的身世,又看见杨杏园带着病容,憔淬可怜,不觉眼圈儿一红,这一个便搭讪和那一个道:

&ldo;四阿姐,你听吴家姆妈,哭得作孽煞教人心里多难过。&rdo;这一个道:&ldo;可不是吗?

我的心肠是最软的。&rdo;说着便拿手绢去擦眼睛。杨杏园一见院子外有许多妇女看他,难为情得很,便避到里面屋子里去,叫着娘姨过去,问些梨云临危时候的话。无锡老三也收了眼泪和他说话,不住的道谢。娘姨便问择定哪日安葬?杨杏园道:&ldo;年冬岁华,这短命鬼的灵柩放在家里,邻居是不欢喜的。好在义地里安葬,是没有手续的,只要通知一声,明天将杠夫雇好,就是后天罢。&rdo;无锡老三胆子是最小的人,说起鬼来她就怕。梨云虽然叫她一声姆妈,又不是自己养的女儿,棺材放在屋里,她晚上死也不敢进来,只到厢房里去睡,巴不得马上就把棺材抬出去。杨杏园说是后日就抬走,她极力赞成。阿毛不知道她害怕,还说道:&ldo;也要看看日子吧?&rdo;无锡老三道:&ldo;而今民国时代,不讲究这些。&rdo;阿毛道:&ldo;我还打算打扫打扫屋子呢!

这样一说,也可以不必了。&rdo;杨杏园本来想在梨云灵位前,多徘徊一刻,听见她们这些话,又好气,又难过,对着梨云的灵柩长叹了一声,就回去了。

到了第二日,雇了十二名杠夫,前去抬灵,自己雇着一辆马车,随着跟到梨云小房子门口来,自己也懒得再进那个门子,就坐在车上等着。一会儿工夫,只见吴碧波何剑尘坐着两辆人力车,飞快的赶到门口停了。杨杏园便在车上招呼道:&ldo;在这里。&rdo;他们走过来,隔着车子窗户站着,都埋怨着道:&ldo;你这事怎么一点儿不告诉我们?我们刚才到你那里去,才听见说的,就赶来了。许多朋友,都要送殡,还有人主张开追悼会呢。&rdo;杨杏园道:&ldo;我和她也不过相逢沦落,一番朋友的交情,我收葬她,尽其心之所安罢了。要大闹起来,岂不叫人家肉麻?&rdo;何剑尘道:&ldo;虽然这样说,像我和碧波,你不应该不通知。&rdo;杨杏园道:&ldo;不是不告诉你们,我就怕你们说了出去。既然来了,不可埋没你们的盛意,就同坐这辆车,送她一程罢。&rdo;

吴碧波道:&ldo;你为什么不进去?&rdo;杨杏园道:&ldo;少见这些龟鸨,少生些气。我已经和她们没关系了,进去作什么?&rdo;说着话,让他们进车来坐着。这时,街上电线杆上的电线,呜呜的响,天色黑沉沉的,已经刮起风来。街上行人稀少,空荡荡的,清道夫泼在地上的水,和土冻了起来,又光又滑。杨杏园在车里伸头一望,云黑成一片,天都低下来,一点日色没有,却有一阵乌鸦从头上飞过去。赶快缩回头来说道:&ldo;哎哟!冷得很,怕又要下雪。&rdo;三个人在车里坐谈了片刻,大门里面一阵喧哗,灵柩已经抬了出来,马车便跟在后面,慢慢的走。

这时,天越发暗得紧了,半空飘飘荡荡,已经下起雪来了。这义地本在永定门外,在一片旷地的中央。灵柩走出外城来,一到旷野,雪更下得大。杨杏园从车里望外一看,早些日子留下的残雪,东一片,西一块,兀自未消,加上这一阵大雪,路上又铺成一片白,路边苇塘子里,收拾未尽的败芦被风一吹,又被雪一打,只是发出那种瑟瑟的响声。这大雪里,路上哪有一个人走路?静悄悄的,惟有那班抬灵柩的杠夫,足下踏着积雪之声一阵一阵的可听。这风虽然是从后面吹来,那风刮着,只是在马车面前打胡旋。那雪越下越密,变作了一片雪雾。远处的村庄树木,在这雪雾里,只看见些模糊的黑影。就是近处的村庄,在雪里也是声息沉沉,不见一点响动,有些乌鸦喜鹊,在庄前地上找食物,看见人来,便哄的一声飞了去。杨杏园对吴碧波道:&ldo;记得上年清明节,我们一路骑着驴子回去,翠柳红杏,随路迎人,看着多么有兴趣。今天大雪里,重过此地,真是恍如隔世。明年的清明,我是要来的,人生聚散无常,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再能够同坐着一辆马车前来不能?&rdo;吴碧波道:&ldo;清明到如今,也不过两三个月,何至于有什么变动?&rdo;何剑尘道:&ldo;这话不然,譬如半月前,谁想到会把活泼泼的梨云,在雪地里抬到永定门外来。半个月后,又安知不要抬我呢?&rdo;杨杏园道:&ldo;你这话诚然。这几天我把世事简直看得淡然无味,正是起了许多感触。&rdo;他们说话时,约莫又走一个钟头,那雪才渐渐的住了,风也小了许多。再从车里望外一看,只看一白无垠,一行十几人,简直在银装玉琢的世界里走。这时风雪既住,一行人也走得快些,不多一会,已到义园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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