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一想,不觉就是二十多年了,真是做梦一般。
在院子里徘徊着一会儿,胡二已经送上饭来。因为杨杏园向来不吝惜小费的,所以他们过年这一天,也格外孝敬一点,有四个碟子,两碗菜,一个小火锅,另外一把小锡壶,烫了一壶酒。这些东西,都给放在外边屋里桌子上。又给他找了两个洋瓷蜡台,点了两枝红色的洋蜡烛。杨杏园一看,心想道:&ldo;难为你们,倒有些意思。&rdo;这时,屋子里炉火熊熊,红烛高烧,茶几上两盆梅花,烘出一阵一阵的香味,加上桌上的筷子酒杯,都已摆好,不觉也有点酒兴。便端了一把椅子,对着梅花坐了,斟上一杯酒,喝了一口。这时,爆竹的声音,越发一阵紧似一阵了,虽然一个人自斟自饮,却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夜的观念,一刻也去不了。看见刚才看的《十八家诗钞》,还在旁边桌子上没有收起,又未免记起&ldo;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rdo;的句子,便将一枝洋蜡烛移在身边,拿了一本诗摆在面前,一边喝酒,一边念诗。不知不觉一小壶酒都喝完了。火锅里的菜,也吃去一大半。筷子一放,这才觉得有点儿醉。胡二为他这一顿吃得久,已经来过三四次了。这时又来了,见他一人在屋里徘徊,便道:&ldo;馆里有几桌牌,杨先生不来一个吗?大年下,热闹意思。&rdo;杨杏园却只笑笑。胡二倒了茶水,收拾碗筷去了。杨杏园也踱出院子来,一看天色,比先更黑,半空中花爆的火焰,也比前更多。隔壁邻居,爆竹刚刚放完,一种硫磺气,穿过墙头来,犹自未消。刚才一会儿围炉酌酒的时候,不觉任兴喝去。喝过了,脑筋未免昏昏的,就是身上也微微的出了一些汗。如今在冷的空气里站着,又闻着爆竹气味,精神倒为之一快。想起今天买了两块多钱花爆,还放在书架子下呢,便叫胡二督率两个小伙计,搬了出来,在院子里放。他们听说放不要钱的花爆,都点着一根香,很高兴的来放。杨杏园背着手,站在廓檐下,膝陇着醉眼看人家放爆竹,满院子都是硫磺味,却也有趣。爆竹放完,夜也深了,那远近的爆竹声,仍旧断断续续,闹个不了。他坐在屋子里听着,想着平常听人家放爆竹,很是讨厌,今晚听到放爆竹,却别有一种趣味,这也就不可言喻了。坐了一会,酒气还没全消,便倒在床上,起初还闲着眼睛听爆竹,后来渐渐就不听见。
第二十四回新句碧纱笼可怜往事锦弦红袖拂如此良宵杨杏园一觉醒来,已经另是一年。那窗户纸上的太阳,又下来大半截了。漱洗已毕,喝着茶,想了半天,有一桩事好像没办,想了一想,原来是没有看报。这时忽听见吴碧波的声音在外面喊道:&ldo;恭喜恭喜。&rdo;说完,人已经进来了。杨杏园道:
&ldo;你这崭新的人物,还好意思拜年。&rdo;吴碧波道:&ldo;人家都以为过年好玩,我反觉得今天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昨晚上打了一夜的牌。天亮了,又无可消遣,便和几个打牌的,专门走小胡同,看人家门上贴的春联。这种事情,好像很无聊,其实有趣的很。譬如介绍佣工人家的门口,贴着&lso;瑞日芝兰光甲第,春风棠棣振家声&rso;。又像寿材店门口,贴着&lso;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rso;,牛头不对马嘴,却是偏偏又有些意思。仔细一想,不由得你不发笑。&rdo;杨杏园道:&ldo;这一早晨,你们都是干这个玩意吗?&rdo;吴碧波道:&ldo;糊里糊涂一跑,由北城到南城,走的路实在不少,可是好的对联,却不过一两副。他们到了南城,逛厂甸去了,我却来找你。&rdo;杨杏园道:&ldo;去年何剑尘拿着许多红纸回去,大概写了不少的对联,你何不去看看?&rdo;
吴碧波道:&ldo;你也闲着没事,我们一道去谈谈,好不好?&rdo;杨杏园正在无可消遣,也很同意,便和他一路到何剑尘家来。
走到门口,并没有看见贴春联,却有两辆人力车,放在大门边,好像是等人的样子。杨杏园道:&ldo;我不进去了,这不是他家里来了客,就是他夫妻两人要出去。
何苦进去扫人家的兴。&rdo;一言未了,只见何太太穿了一身艳装,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位二十开外的姑娘,长发堆云,圆腮润三,双目低垂,若有所思,皓齿浅露,似带微笑。不事脂粉,愈见清灌。她身上穿了一件瓦灰布皮袄,下穿黑布裙子,肩上披了一条绿色镶白边的围脖,分明是个女学生。和何太太艳装一比,越发显得淡雅。何太太一眼看见杨杏园和吴碧波,便道:&ldo;请家里坐。剑尘在家里。我不久就回家来的,回头我们再打牌。&rdo;说着她和那位姑娘坐上车子,就拉起走了。
杨杏园道:&ldo;很奇怪,他家里哪里来的这一位女学生?看她样子,朴实得很,绝不是何太太的旧姊妹,也不是何剑尘的亲戚。这却教人大费思索了。&rdo;两人走进门,直往何剑尘书房里走去,只见他面前桌上,摆着两个围棋盒子,一张棋盘,一本棋谱。他眼睛望着棋谱,一只手两个指头,夹着一粒棋子,不住的在桌子上扳。
一只手伸在盒子里抓棋子。全副精神,都she在棋盘上,两人走了进去,他并不知道。
一直等他们走到桌子边,抬头一看,两手推开棋盒子,才笑了起来。杨杏园道:
&ldo;尊夫人刚才上车,想是逛厂甸去了。你怎么不前去奉陪?&rdo;何剑尘道:&ldo;她是去拜太师母的年,我怎么好陪着去?&rdo;杨杏园道:&ldo;你又信口开河,她哪里来的太师母?&rdo;何剑尘道:&ldo;你们刚才进来,看见她身后还有一个人没有?&rdo;吴碧波道:
&ldo;不错,她后面跟着一个女学生。&rdo;何剑尘笑道:&ldo;那就是她的先生,有先生自然就有太师母了。&rdo;杨杏园道:&ldo;这一位女西席,是几时请的?怎么我们一点儿不知道?&rdo;何剑尘道:&ldo;说来就话长了。有一天我在敞亲家里闲谈,说到女子的职业问题,我敝亲告诉我,说正是很要紧的事,不过不可本事太好了,太好了,就怕没有饭吃。我说,这话太玄,我就问:&lso;这是什么意思?&rso;他就说:&lso;现在有个女学生,书也读得好,字也写得好,她丢了正经本领,只靠绣花卖钱吃饭,你想这不是本事太好的不幸吗?&rso;我就问:&lso;这是什么缘故?&rso;他说:&lso;这个女学生,原是庆出的,父亲在日,是个很有钱的小姐。后来父亲死了,嫡母也死了,她就和着她一个五十岁的娘,一个九岁的弟弟,靠着两位叔叔过日子。两个叔叔,一个是金事,一个还做过一任道尹,总算小康之家,不至于养不起这三口人。无如她那两位婶母,总是冷言冷语,给他们颜色看。这女学生气不过,一怒脱离了家庭,带着母亲弟弟,另外租了房子住了。她母亲手上,虽然有点积蓄,也决不能支持久远,她就自告奋勇,在外面想找一两个学堂担任一两点钟功课,略为补贴一点。无如她只在中学读了两年书,父亲死了,因为叔叔反对她进学校,只在家里看书,第一样混饭的文凭就没有了。&rso;&rdo;杨杏园道:&ldo;教书不是考学校,只要有学问就得了,何必要文凭?&rdo;何剑尘道:&ldo;你不知道她那种没有声誉的人,私立的中小学校,不会请她。公立的学校,他们又有什么京兆派,保定派,许多师范毕业生,还把饭碗风cháo闹个不了,没有文凭的人,他们还不挑眼吗?所以我说的这位女学生,她就情愿收拾真本领,干些指头生活。我听了敝亲说,很为惋惜,就说内人正打算读书,她如愿意做家庭教师,我可以请她。我敝亲以为是两好成一好的事,一说就成了。其初,我也不过以为这位女士国文精通而已,不知她的本领如何。况且她又很沉默的,来了就教书,教了书就走,没有谈话的机会,我也没有和她深谈。一直到了前五天,我们送了她一些年礼,她第二日对内人说,她没有什么回礼的,新画了一张画,打算自己挂,如今就算一种回答的礼品,请我们不要见笑。我将那画一看,是一幅冬居图,师法北苑,笔意极为高古。我就大为一惊,不料她有这样的本事。后来我又在上面看见她题了一阕词,居然是个作者。&rdo;杨杏园笑道:&ldo;你把那位西席,夸得这样好,恐伯有些言过其实。&rdo;何剑尘发急道:&ldo;你不肯信,我来拿给你看。&rdo;说着,跑进里面去,捧着一块镜架子来。把那镜架于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ldo;你瞧,你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