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背着身子,你瞧她水葱儿似的手指头,一只手按着胡琴弦子,一只手拉着弓,就觉得十分玲珑可爱。这时候,正是深夜,已经静悄悄的,胡琴拉着那种广东调,越发凄婉动人。大家正听得有味,谢碧霞忽然将胡琴一放,在衣架上取下一件青呢大衣,披在身上,把辫子都穿在大衣里面。笑着和大家点了一点头道:&ldo;明儿见!&rdo;
说着一掀帘子就走到外面去了。苏清叔笑道:&ldo;忙什么?还没叫他们开车。稍等一等,我送你回去。&rdo;谢碧霞隔着屋子说道:&ldo;不要紧。&rdo;要说第二句,已经走到院子里,也就忍不了。这里的听差,都是通宵不睡的,看见谢碧霞走了出来,说道:
&ldo;谢老板要走了吗?&rdo;谢碧霞鼻子里答应了一声。那听差就赶快走到门房里去,把那歪在床上的汽车夫叫醒,去开汽车。汽车开好,谢碧霞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家门口。汽车刚停住,却见一个黑影子从屋边一闪,谢碧霞倒着了一惊。欲知是人是鬼,请看下回。
第二十五回破屋疏龛空名传胜迹荒城古刹幸遇晤芳姿却说谢碧霞走到自己门口,只见一个黑影子一闪,心里未免一惊。仔细看时,却是一个穿一件大氅的人,一阵风似的走了。汽车夫停了车子,早过去和她敲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开了门,亮着灯让谢碧霞进去。谢碧霞一看,是她跟包的,便问道:&ldo;家里人都睡了吗?&rdo;跟包的道:&ldo;老爷没睡,还在烧烟。&rdo;谢碧霞便不说什么,走回自己屋子里去。隔壁屋子里她父亲谢二问道:&ldo;今天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已经快三点钟了,明天日里还有戏哩。&rdo;谢碧霞道:&ldo;不是我跑了出来,他们还不让走呢。这夜深,也不知道我们门口怎么还有人走路?刚才到门口,看见一个黑影子一溜,可真吓我一跳。&rdo;这时,只听见谢二抽着烟唏哩呼噜直响,一口气响完,听见谢二骨都一声,喝了一口茶,然后才说道:&ldo;你这一说,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个混账小子。&rdo;谢碧霞道:&ldo;哪个混帐小子?&rdo;谢二道:&ldo;就是天天站在包厢面前的那个学生。这两天,老是在门口摆来摆去。今天晚上,有一点钟了,他忽然敲门,一直跑了进来。当时我还怕是熟人,一见面,敢情不认得。我问他找谁,他就说找你来了。我骂他一顿,说不给我滚,我就叫警察。他听说叫警察,不但不怕,什么他是秦锤,他是贾宝玉,东拉西扯,说了一顿。我才明白,他是个疯子,犯不着和他计较,便带推带劝,把他送出去了。我想这人,疯疯癫癫,未必知道回去。大门口那个人,一定是他。&rdo;谢碧霞道:&ldo;现他娘的世,活该!&rdo;那厢房里住的苏桂香,这时醒了,便在被服里伸出头来问道:&ldo;大妹子,你回来了?你说碰见谁呀?&rdo;谢碧霞道:&ldo;碰见一个鬼。&rdo;苏桂香道:&ldo;是个大头鬼吧?&rdo;谢碧霞笑着骂道:&ldo;你这孩子,缺德!&rdo;苏桂香也在被窝里格格的笑。
谢碧霞说笑了一阵,又喝了一盏莲子和荔枝熬的稀饭,这才睡觉。一觉醒来,已经是一点多钟了。洗了一把脸,辫子也没梳,穿了一件紧身小皮袄,拿了一根一丈多长的绸带子,站在院子里,带作身段带舞。正舞得有劲之时,忽有一个人在后面叫道:&ldo;好用功呀!&rdo;谢碧霞转身回头一看,却是敲金报馆里的柳上惠,便停住了舞。笑着说道:&ldo;好几天不见。&rdo;柳上惠笑道:&ldo;其实是你不见我,我可是天天见你哩。&rdo;谢碧霞道:&ldo;这话怎么讲?&rdo;柳上惠道:&ldo;我天天坐在包厢里,不是看见你吗?&rdo;谢碧霞的母亲谢老娘,早笑着迎了出来,说道:&ldo;柳先生请屋子里坐。&rdo;
柳上惠就也毫不客气,一直往里走。谢碧霞这时穿了一件宝蓝缎子虎斑驼绒长袍,外套黑绒马褂,手上拿着湖色湖绉腰带,一边系着,一边往里走。柳上惠左腿架在右腿上,口里衔着烟卷,正坐着和谢老娘说话。看见谢碧霞换了男装进来,便站了起来,喝彩道:&ldo;好哇!简直是个大少爷了。颦卿是不反串小生,若是反串小生,马艳卿越发比不上你。昨天我看你演的《络纬娘》,比上两次还好,有几段小调,简直是北京没听见的。风琴按出复音来,尤其是难得。说也奇怪,桃红色衣服,就格外漂亮。我常说,不好看的人,穿好衣裳越发丑。好看的人,无论穿什么衣服,总是好看的。&rdo;说毕,接上一阵哈哈大笑。谢碧霞道:&ldo;昨天的戏,可以对付吗?&rdo;
柳上惠鼓着手掌,将脑袋摆了几摆。说道:&ldo;很好!&rdo;谢碧霞道:&ldo;我昨天的嗓子哑了,本来不愿唱的,偏偏前台老板不让请假,只得勉强上台,还好得起来吗?&rdo;
柳上惠道:&ldo;怪道呢,我昨天听你唱了许多新腔,很有味儿,原来你是哑了嗓子。
这一哑哑得实在好,把你用腔的那股巧劲儿,都使出来了,真是想不到的事。&rdo;谢碧霞道:&ldo;我今天演《天女散花》,怕唱不过去。&rdo;柳上惠不和谢碧霞说话,却和谢老娘说话。先笑了一笑,然后说道:&ldo;原来颦卿今天演《天女散花》,怪不得她一起来,就练绸带子。一个人成一个名角,决不是含糊得来的。颦卿这样有名,实在是应该的。谁能像她这样,不穿衣服,站在院子里练功夫?&rdo;谢碧霞道:&ldo;《天女散花》,我今天打算不演,想改为《审头刺汤》。&rdo;柳上惠将大腿一拍,说道:
&ldo;这出戏,实在是重头戏,做工唱工,都是很难的。坤伶里面,除了你,还有谁能唱?改了这出戏,一定能叫座。&rdo;谢碧霞道:&ldo;老实说,那做老生的实在不行,我想还是演《天女散花》。&rdo;柳上惠道:&ldo;《天女散花》这戏,你舞带子的那一段,百看不厌,今晚我是一定早到。&rdo;这时,谢老娘进里屋子里去了,谢碧霞也跟着走了进去,低低的问她母亲道:&ldo;这个月的钱给他了吗?&rdo;谢老娘道:&ldo;前天他来过一回,我因手边没钱,所以没给他。&rdo;谢碧霞道:&ldo;反正少不了的,给他就得了,您马上就拿出来罢。&rdo;谢老娘道:&ldo;一次全给他不好。上个月一次给他了,没半个月,他又来。我想今天先给十五块,过半个月,再给他十五块。&rdo;谢碧霞道:&ldo;给他得了。省得过几天,他又来了麻烦。&rdo;说着,便到自己屋子里去,拿出三十块钱的钞票,交给谢老娘,由谢老娘交给柳上惠。说道:&ldo;对不住,这个月迟了两天。&rdo;
柳上惠手上接着钞票,说道:&ldo;别忙呀,我来坐坐,井不是为着要钱来的。&rdo;说时两个指头推开钞票的犄角,一张一张都检查了一番。嘴里说话,眼睛却不住的看那犄角上的字,数一数,共是两张有十字的,两张有五字的。这才含着笑和谢老娘说话,不在乎似的,随便将那一沓钞票,揣到袋里去了。一面又问谢碧霞道:&ldo;我这两天,收到许多投稿,都说你的字写得越发好了,将来你还可以反串《戏迷传》呢。&rdo;
说时,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张糙稿来,笑着对谢碧霞道:&ldo;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替你作了十几首诗。打算明天用你的名字,登在报上,你看好不好?&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