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站在坟面前,不禁胸怀怆然,不是那管理员在这里,便要掉下泪来。一会儿,园丁把四盆玫瑰花,一瓶酒,一只钢炉,一包檀香,都送在坟前坦地上。杨杏园这才把手上拿着的磁杯,放在坟前,将酒瓶打开,倒了一杯酒。将檀香放在钢炉里,叫园丁取了火来燃着,对着坟先是作了一个揖,一阵心酸,不觉跪了下去。
这时面前只有那个管理员,杨杏园磕了头起来。便对管理员道:&ldo;这地方买得到鸡吗?&rdo;管理员道:&ldo;村子里有的是。&rdo;杨杏园道:&ldo;好,不论多少钱,请你和我买一只来。最好是劳驾一趟。&rdo;管理员道:&ldo;可以,可以。&rdo;说着便走了。
杨杏园等他走了,便在怀里取出那张祭文稿子来。他两只手捧着祭文,走近两步,直到石碑的边下,然后弯着腰对坟又作了一个揖。这时,四围万籁俱寂,不听见一点声音,只有两只小小的黄蝴蝶儿,在坟面前飞来飞去。他便念道:
嗟夫!鞭回北里,空停游子之车。月满西楼,久断故人之梦。河梁携手,犹惨生离。青冢埋香,何堪永别?抚摩旧剑,攀树低徊。惆怅啼鹃,临风呜咽。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日、魂兮归来,伊其戚矣!犹忆闲云偶出,新月初逢。挥青案之琵琶,灵犀暗引。比画屏之蝴蝶,彩凤双栖。小鸟依人,私传玉佩。长囗无恙,稳缀金铃。盟记牵牛,背寒灯而割臂。装成堕马,藏画管以修眉。真知袁派之诗,甘为弟子。自称郑家之婢,愿学夫人。莲叶前身,共证白壁。桃花年命,暗写红笺。固已沦落同悲,青衫有泪,未忘凄凉一语,皓首为期。
杨杏园念到这句,禁不住想起前事,而今对着这一种伤心情景,真也不是局外人说得出的。坟头上那两只小蝴蝶,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远远的却听见画眉鸟叫。
那后面枣园里的枣花,被风一吹,飞到坟面前,打一个胡旋,落在地上,一点儿影子都没有。再一听画眉鸟不叫了,坟面前越发现得沉寂。杨杏园又念道:
尔乃名成扇坠,瘦小堪怜。袖染啼痕,繁忧致疾。已作沾泥之絮,奋不能飞,终成飘溷之茵,弱还易断。
念到这里,杨杏园自然的一阵心酸,不觉掉下泪来,有几点眼泪直滴到祭文纸上。他哽咽着喉咙,继续的念道:
暮春风雨,苦虐梨花,早岁龙蛇,忽占噩梦。虽鹧鸪之呼断,扁鹊无灵,疑玲囗之长奔,彩云何在?不信亭亭净植,蒲柳先零,可怜落落孤芳,芝兰竟折。呼春去也,将奈之何!夫春蚕欲睡,犹抽不尽之丝,鲛目虽枯,终有未干之血。桃花人面,戚惨重来,燕子楼台,凄凉永闭。相思灰尽,原无可补之天,魂梦徙劳,尚隔未填之海。伯牙琴碎,安问焦桐?东野诗寒,心如止水。直十年而呼薄悻,四海无家,将一死以报知音,小人有母。玉台镜破,量珠遗后死之悲,药店龙飞,市骨留来生之约。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呜呼,蔓糙荒烟之外,幻蝶迷春,枫林黑塞之间,哀乌哭夜。茫茫天路,长此孤眠。莽莽风尘,空悲独活。呼苏台之风月,剪纸招魂,约皖国之莺花,买山归葬。可怜饮冤千古,应羞留苏小之名。尚望待我九泉,到底合韩凭之家。
他念到&ldo;合韩凭之冢&rdo;,拿着祭文,双手又作了一个揖。
这时那位管理员两只手抱着一只雄鸡,踉踉跄跄的跑来了。杨杏园叫他取了一把刀来,将鸡冠割破,滴了几点血在酒杯里。又取了火柴,把祭文焚化了。杨杏园望着坟头洒了几点泪。在身上取了五块钱给那管理员,说道:&ldo;这鸡吗,我买了罢。
另外几个钱送给你,请你对这坟多关照一点。&rdo;管理员一眼看见五块雪白的洋钱,心里倒是扑通的一跳。嘻嘻的笑着,伸出手来接了,然后给杨杏园一躬到地,深深的作了一个揖。说道:&ldo;照应坟墓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怎好受您的?&rdo;杨杏园道:
&ldo;一点儿意思。你给我买一些花,在坟上栽着得了。秋天里,我还要来一趟,那个时候,我再有报酬。&rdo;管理员捧着两只手,直举到鼻子尖上,口里连说不敢。依他的意思,还要拉杨杏园到他屋里去坐,杨杏园道:&ldo;不必了。&rdo;他将那盆玫瑰花摆在坟面前,其余的东西,依旧带着上车。
这时太阳还没十分偏西,坐着车子回到家里,竟不很晚,叫长班胡二开发了汽车钱,便叫他泡了一壶茶,躺在睡椅上休息休息。胡二问道:&ldo;桌上一张名片,杨先生看见吗?&rdo;杨杏园道:&ldo;没看见,谁来了?&rdo;胡二便把那张名片,递给杨杏园一看,是他的旧同学华伯平。名片后面,用铅笔写了几行字,是现窝西河沿三阳旅馆十号。便问胡二道:&ldo;他说了什么没有?&rdo;胡二道:&ldo;他说是刚到京的,他在店里候着,杨先生来了,就请过去。&rdo;
杨杏园听得这样说,喝了一杯茶,就到三阳旅馆来。问明了十号房间,走过去,见房门虚掩着,桌上堆满了点心盒,茶叶瓶,罐头和新鲜水果之类。华伯平拿了一张北京的地图,正凑着窗子边的光线,在那里看。杨杏园便先喊了一声&ldo;伯平&rdo;。
华伯平丢了地图,抢着过来,口里&ldo;啊唷&rdo;一声,便拿着杨杏园的手摇个不住。杨杏园和他是久别的朋友,见了面之后,少不得有一番畅谈,可是问了一个什么时候动身的,和到京时的情形,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偶然谈到别后一两桩事情。坐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旧竹布长衫的茶房,手上捧着一本油纸面的大纸摺,递给华伯平。说道:&ldo;马上要开饭了。您哪!预备些什么菜?&rdo;说时,垂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地。华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馆,这样客气。刚才我在火车上,问过了的,优等房间,一块五毛钱一天,连饭在内。怎么着,还让客人点菜呢?一面想时,一面打开那招子,只见上面鸡鸭鱼肉,冷热荤菜,居然样样都有,下面糊里湖涂,画着码子,也有价钱。又一想道:这是预备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见我来了客,所以送了菜单子来。便说道:&ldo;我也不懂你们北方的菜,你和我来一客饭好了。&rdo;那茶房笑嘻嘻地道:&ldo;是!那末,来一个鱼?另外来一个炒鸡子?豌豆肉丝汤?还来个……&rdo;杨杏园插嘴道:&ldo;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
我在家里吃了饭,你只预备这位华先生的得了。&rdo;茶房道:&ldo;那末,来一个鱼?&rdo;
杨杏园道:&ldo;不要那些。你来一个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汤,就得。&rdo;说毕,将手对茶房一挥,茶房只得走了。他便笑着对华伯平道:&ldo;不是我在这里,不定这餐饭,你要给他敲去两三块。&rdo;华伯平道:&ldo;奇了,这饭他和我说明的,连房钱在内,怎么另外要敲我的?&rdo;杨杏园笑道:&ldo;这就是北京人所说的话,冤你。所谓饭,就是白米饭,菜并不在内啊。再说这家若是纯粹北京式旅馆,你就赶快搬的好,他除了赁这间屋子给你而外,茶水电灯,都得另外算钱。&rdo;华伯平道:&ldo;啊呀!我哪里知道?难怪他劝我吃鸡吃鱼呢?&rdo;说着两个人都笑了。华伯平道:&ldo;既然这旅馆这样不方便,你和我想个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为我要在那方面办事。&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