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这话我也用不着客气,当然比你谋生活容易些。但是学问是学来的,不是天生的,你又不是三十四十,就不能赶快求点学问吗?&rdo;史科莲道:&ldo;一个人要想有自立的本事,那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在我这种情形之下,来得及吗?&rdo;李冬青道:&ldo;做事要那样前前后后都想到,那就难了。况且女子谋生活,社会上说你是个弱者,帮忙的要多些。总不至于绝路。再说你这个时候,要谋将来的饭碗,还像我一样,学这十年窗下的文学不成!自然学一种速成的技术,有个一年两年,也就成功了。&rdo;李冬青这一通话,句句打入史科莲的心坎,笑着说道:&ldo;鼓儿词上说的,&lso;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rso;,真是不错。从今天起,我丢了书本子,专门去学刺绣和fèng纫,你看好不好?&rdo;李冬青道:&ldo;你真耐得住性子去学,倒不忙在一天。不过我看你的性情,恐怕不宜于刺绣,莫如学图画。它的出路究竟比刺绣宽些,也容易发挥人的天才。&rdo;史科莲道:&ldo;我也很愿意学这个,不过真要学得好,日子要远些。&rdo;李冬青道:&ldo;用功的人,有两年功夫学下来,也就可以成规矩、了。你若是愿意去,修德女子学校,有一个图画专科,办得不坏,我可以替你想法子,免考进去。&rdo;史科莲道:&ldo;要多少钱学费?&rdo;李冬青道:&ldo;那也有限,一个学期二三十块钱。&rdo;史科莲这时把她的手绢,铺在膝盖上,把两只手按着,慢慢的往下抚摩,脸上却是很沉静想心事的样子。好像就能够在这手绢上抚摩出什么法子来似的。勉强对李冬青笑着说道:&ldo;也不算多。&rdo;李冬青知道她的心事,说道:&ldo;我想你瑞香表姐,手边的钱倒活动,我一和她说,她必定帮你的忙。&rdo;史科莲道:&ldo;不用,不用,我穿她家的,吃她家的,实在不好意思再花她家的了。况且瑞香姐只有二十块的月钱,自己都常闹饥荒呢。&rdo;李冬青道:&ldo;我不信,他们老太爷只给她这几个钱。&rdo;史科莲道:
&ldo;你有所不知,阔人家的小姐奶奶正项用途,是用不着拿钱出来的。绸缎店里有招子,鞋子店里有招子,洋货店里有招子,就是在熟馆子里吃顿饭,也可以记一笔,她们除了看戏看电影,花什么钱呢?所以家里并不多给。&rdo;李冬青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愿意用余家的钱。她在亲戚家里住着,似乎就有难言之隐,这会子更叫她为学费的事,去连累亲戚,她自然是不肯。自己想了一想,便对史科莲道:&ldo;远久的话呢,我是不敢说,若论目前,二三十块钱我还可以筹得出来,现在已放暑假,下学期开学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也不必忙,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学费书籍费你到我这里来拿得了。&rdo;史科莲道:&ldo;天理良心,你苦苦的挣来几个钱,撑着这个门户,就不容易。我怎好意思连累你?我宁可不进学校,决不能要你的苦钱来做学费。&rdo;
李冬青见她说得这样决断,不便硬往下说,便说道:&ldo;日子还长呢,过日再说罢。
我或者可以和你想一个法子,请那学校里,免除你的学费。&rdo;史科莲道:&ldo;这倒可以。不过据我看,恐怕没有这样便宜的事。&rdo;李冬青道:&ldo;那也再说罢了。我们且不要说这些,昨天晚上,下了几阵大雨,路上的浮士,都已湿透了。今天又天晴,空气很好,我们何不到北海去玩玩?&rdo;史科莲从来没有听见过李冬青提议出去玩的,而今她先说要到北海,决不能不凑趣。说道:&ldo;很好,我就爱那一片水。好久没去,倒想去看看呢。&rdo;李冬青和她母亲说了,换了一条裙子,两个人便雇辆车子到北海来。
进了大门,走上那道石桥,只见桥底下,一片是绿,重重叠叠的荷叶,这着不看见一点水,好像这一座桥,就架在荷叶上一般。李冬青道:&ldo;许久没来,荷叶就长得这样茂盛了。&rdo;史科莲道:&ldo;无论什么地方,总要偶然去一回,才觉得耳目一新,若是天天来,就不觉为奇了。你说对不对?&rdo;李冬青道:&ldo;极对,就是交朋友也要这样。所以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啦。&rdo;说着话,走到琼岛的山下,只见那满山的青糙,长得格外蓬勃,而且因为都在大树底下,既青且润,正是昨天晚上被雨洗了,还没有干呢。李冬青道:&ldo;我们不要坐船过湖,漪澜堂那个码头上太乱。
沿着海东岸,走到北岸去,你看如何?&rdo;史科莲笑道:&ldo;只要你走得动,我没有不赞成的。&rdo;两个议定了,沿着湖岸在槐树林下走。那偏西的太阳,晒着靠水的一排树枝,树的高处,前前后后,都是知了在那里喳喳地叫。从树底下看到满海的荷叶,中间露了一道白水,几只画艇在那里来往。有一只小船划到荷叶边去折莲花,惊起一只水鸟,在荷叶里飞了出去。李冬青笑着说道:&ldo;白水满时双鹭下,碧槐高处一蝉吟。&rdo;史科莲道:&ldo;你这好像又是做诗。&rdo;李冬青道:&ldo;不是做诗,是古人的诗,我看着现在的景致有些像那两句诗,所以念起来了。&rdo;史科莲道:&ldo;我们那姑丈,也会做诗。我看他做起诗来,皱着眉毛在廊檐底下,踱来踱去,口里不住地哼,比人家管家婆婆算柴米油盐账,还要难受,你为什么偏爱这个?&rdo;李冬青笑道:&ldo;你要懂得这个好处,恐怕还要读两三年书。不过你姑丈是做官的人,而且又有钱,他学这个,是学不好的,那倒真是找罪受。&rdo;史科莲道:&ldo;照你这样说,这诗是该穷人学的,阔人没有分。&rdo;李冬青道:&ldo;大概如此吧?&rso;脱时不觉走到濠濮涧的门口。
史科莲道:&ldo;这里面很曲折,我们由这里绕了过去好不好?&rdo;李冬青口里没有答应出来,脚已经由大道上走去。翻过小小山坡,走到池子水榭边,卖茶的桌子上,有个人迎面站起来。李冬青一看,却是杨杏园,笑着点了一个头。史科莲和他见面多次了,自然认得,也点了一点头。李冬青看他坐的桌上,还有一个人,有些像官僚的样子,彼此并没有交言,就走过去了。杨杏园看着李冬青的背影,直过那道石桥。
过了石桥,李冬青也回头望了一望。
杨杏园同桌的那一个问道:&ldo;杏园兄,你怎么认识这两个女学生?&rdo;这人是筹捐局里一个分局长,叫朱传庚,是杨杏园来自田间的一个同乡,脑筋十分顽固的,你要说是女朋友,那他就要生出许多议论,杨杏园因此扯了一个谎,随口答应道:
&ldo;是朋友的家眷。&rdo;朱传庚道:&ldo;现在这些小姐们,都是行动自由,不要家里长辈领着,就可以出来的,我家里那些侄女,也是这个样子。我初次看见,是有些不以为然,后来一看其他亲戚朋友家里,都是这样,我也就不管了。&rdo;杨杏园道:&ldo;你有几位侄小姐任少爷?都在读书吗?&rdo;朱传庚道:&ldo;各房都有几个,说起他们读书,太享福了,有的包车送,有的马车送,上起学来,路也不用走一步。&rdo;杨杏园道:
&ldo;像你今兄在外交界上这多年,怎样汽车也没有一辆?&rdo;朱传庚道:&ldo;家用太大了,不敢再加开销了。况且他虽在外交界多年,不过是守着一个老缺,又没有大阔过,怎样能和别人打比呢?&rdo;杨杏园道:&ldo;听说庚子年,令兄在外交界上很出一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