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工夫,汽车过了一道乾河石桥,便停在旅馆边空场里。这里到也停了七八辆汽车,一路挨山脚排着。大家下得车来,就闻着山糙野花一股清芬之气。静悄悄的,听得四周深糙里的虫叫,顿觉耳目为之一新。走进旅馆门口那个露台下面来,只见茶座下,除了四五个中国人而外,全是西洋人。犄角上那张桌子,沏了一壶茶,围坐着七个人,都是矮小个儿,穿着粗料的西装,叽哩咕噜说个不歇。杨杏园对华伯平道:&ldo;讨厌得很,我们上那边去坐罢。&rdo;说着,他便在前走。露台外面,是个敞厅,也摆了两张桌子,又有几个穿西装的矮个儿围着坐在那里。华伯平知道杨杏园不愿意,便说道:&ldo;我们既然来了,也不可以不逛逛山,先到山上去走走,回头再来休息,好不好?&rdo;杨杏园首先赞成,吴碧波也没有持异议,三人就在那小花圃里穿了过去,插上小路。这时,路边下有个穿短衣服的人,在一边跟着走,对华伯平道:&ldo;先上那一边,看竹子,上碧摩崖。这一边是……&rdo;杨杏园知道是山脚下领路的,无非借此弄几个小钱。便对他一摆手道:&ldo;这里我们常来。&rdo;他听说,没有希望,回转身就走了。三个人顺着脚步儿走,过了一道石桥,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山。
不到几十步路,大家满身是汗,吴碧波早站在一棵树下,把长衫脱了下来。杨杏园华伯平二人,不约而同都脱下了长衫。华伯平笑道:&ldo;今天这太阳虽不十分厉害,你听这满山林的知了叫,正是当午,上起山来,可热得受不了。回去罢。&rdo;吴碧波一看,这山路渐渐上升,面前就有一个高坡,约有十来丈高。抬头一看太阳正在树顶上。笑着说道:&ldo;我刚才只走一个小山坡,就接二连三的喘气,回去也好。&rdo;说时,华伯平侧耳一听,说道:&ldo;这是什么响?这仿佛像是下雨。&rdo;吴碧波听着也像,说道:&ldo;果然。&rdo;杨杏园走着离开他们几步,一只手胳膊搭着长衫,一只手撑着一棵树,当着风站住。回过头笑道:&ldo;这都不晓得,这是风吹着满山的树叶子响。可惜这里没有成林的大松树,若是有,被风一吹,你还疑心在海里呢。&rdo;吴碧波道:
&ldo;这风很好,我们就在这树荫底下坐坐。&rdo;说着,一路走到树荫下来,大家在糙上坐着。这时听到叮当叮当一阵响声,抬头一看,不见什么,只知道那是铃声。那铃声发生在半山腰里,慢慢的由上而下走到近处,却从山坡树丛里钻出几头驴子来。
驴子前头一人,戴着糙帽,拿着鞭子,正绕着山道,在短树里钻呢。华伯平道:
&ldo;这是一幅好图画。&rdo;杨杏园道:&ldo;你是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一见山林,无处不好。好像乡下人进城,走在街上车马往来,和见了龙王的宝库一般,样样奇怪了。&rdo;
说话时,那几头驴子,已经走到身边。每头驴子,背着两个大篓子,倒像是不轻,那赶驴子的人,在一边走着。吴碧波随便问道:&ldo;这驴子上是什么?&rdo;那人将第一个驴子往怀里一带,吆喝一声,其余的驴子,便都停住了。连忙笑着道:&ldo;杏儿。&rdo;
吴碧波道:&ldo;就是山里的杏儿吗?&rdo;那人道:&ldo;是的,现摘的。&rdo;吴碧波笑着对华伯平杨杏园道:&ldo;这种新鲜的山果,比城里的那要好吃十倍。&rdo;华伯平便笑着对那人道:&ldo;乡下大哥,卖给我们几个尝尝,行不行?&rdo;那人听见城里先生,叫了他一声大哥,欢喜得很。说道:&ldo;出在咱们山里呢,不值什么,还要买呀?&rdo;说毕,就在第一个驴子背上解下一个附带的筐,伸手进去,捧了一捧黄澄澄的杏儿出来,说道:&ldo;送您尝尝。&rdo;华伯平连忙把糙帽子翻过来接着。说道:&ldo;多谢。&rdo;那人听了一声多谢,又捧了一捧来。华伯平见他这样客气,倒不好硬受人家的,掏了四个毛钱出来送给他。那赶驴子的,死也不肯要,说道:&ldo;就是卖,也不值这些钱呢。&rdo;
说毕,牵了驴子就走了。杨杏园是不大很吃瓜果的,一看这杏儿,有鸡蛋大一个,不觉伸手在华伯平帽子里拿了一个,在身上短衣袋里,抽出手绢,将杏儿擦了一擦。
在手上拿着,就觉有一点清香。咬了一口,甜美异常。一个吃完,不觉又要吃两个,一连就吃了三个。华伯平吴碧波两人更不必说,对着帽子吃了个不歇。三个人将杏儿吃完,吴碧波问杨杏园道:&ldo;如何?&rdo;杨杏园道:&ldo;果然好吃,城里果局子里的,决没有这种好味。&rdo;华伯平道:&ldo;明天你回去,可以做他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在西山大树荫下披风吃杏子记。&rdo;杨杏园笑道:&ldo;好罗唆的题目。&rdo;华伯平道:&ldo;不这样罗唆,那就不时髦了。&rdo;吴碧波道:&ldo;不要说了,太阳慢慢偏西了,我们下山去,好好歇歇罢。&rdo;说着,他一面穿长衫,一面在前走。三个人一路走下山来,到了西山旅馆,只见那些矮子,都已走了。便在阶沿上拣了一副座位坐下。茶房过来,便问要吃什么。华伯平对杨杏园道:&ldo;饿不饿?&rdo;吴碧波杨杏园都说不饿。华伯平对茶房道:&ldo;来一份茶点罢。&rdo;一会儿工夫,茶房捧了一壶红茶,两碟点心来。杨杏园只喝了半杯兑上牛辱的茶,吃了两个点心,便躺在藤椅上,闲眺野景。
在这时,一辆大汽车开到门口敞地,一共走下来四个人,两个西洋人,两个穿西装的中国妇人。一个妇人,有二十多岁,一个却只十八九岁。这两个人的衣服,都是薄纱的,袖口都在助下,露出两条溜回的胳膊。领子是挖着大大一个窟窿,胸前背后,露着两大块肉。那二十多岁的妇人,肌色黄黄的,擦了一身的粉。手上拿着帽子,满头的烫发,连耳朵额角,全遮住了,俨如一个鸟窠罩在头上。那个年纪轻些的,一张长脸,皮肤倒是白些,却又生了满脸的雀斑,帽子底下,露出一个半月式的短发。两个人穿着又光又瘦的高跟漏花白皮鞋。一扭一扭的,扌晃着两只光胳膊走了进来。两个西洋人紧紧后跟。走到这露台底下,那茶房立刻放出极和蔼的笑脸,上前欢迎,轻轻的说了一句英文。那西洋人点了一点头。几个茶房,七手八脚,张罗座位,就让这两男两女在杨杏园这一桌旁边坐下。那两个妇人的粉香,便一阵一阵,兀自扑了过来。那西洋人里面,有个长子,便操着不规则的京话,问那妇人道:&ldo;汽水?冰其凌?喝汽水,好不好?&rdo;那大些的妇人笑道:&ldo;喝一点儿汽水罢。&rdo;长子西洋人道:&ldo;吃汽水?很好很好!&rdo;说着,一指年纪轻的妇人问道:
&ldo;你喝汽水,好不好?&rdo;她手上拿着一柄四五寸长的扇子,打开半边掩着嘴唇,笑着点了一点头。那一个西洋人,是个胖子,看见了便和长子一笑。吴碧波在一边看见,心里好生不解,这四个人并不是那样十分亲密,当然不是夫妇。而且言语上隔阂很多,又不像是朋友。那两个西洋人,不懂中国话罢了,就是这两个妇人,虽然洋气十足,恐怕也不大懂得英语,怎样会和西洋人一块儿来游西山呢?这真奇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