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那位令堂的问题,是将来的累。我虽然做一个现成的媒人,老实说,我都不敢担这个干系。&rdo;何剑尘道:&ldo;梦霞的家庭在吴县,他在上海办事,黎小姐嫁过去,就和他在上海过日子就得了。&rdo;卫梅庵道:&ldo;我也是这样想。不过人的眼珠是势利的,这是北京去的一个千金小姐,或者特别优待,也不可知。&rdo;三人说着话,将饭吃完。何剑尘认定卫梅庵是自己的朋友,不便要吴碧波请,掏出钱来,自会了帐。
卫梅庵因为白天没有见着黎殿选,这时又二次到他家去,志在必会。恰好黎翰林已自衙门里回来了,便请在客厅里相见。二人一见面,黎翰林两只手抱着拳头,拱齐额顶。笑着说道:&ldo;躲避躲避,又劳你来一回。&rdo;卫梅庵先说了几句闲话,后头谈到余梦霞的婚事。黎殿选拿了一根烟卷,用火柴燃着,深深的吸了一口。他坐在软椅上,左腿架着右腿,摇曳不定,默默的一句话不说。一直等他吸了大半支烟,用指头夹着烟卷,对痰盂子里弹了一弹灰,然后叹了一口气。卫梅庵看他这种情形,知道就不高妙,接上黎殿选说道:&ldo;这事我实在伤心得很。自信生平忠厚待人,不料这样有伤风化的事,就出在舍下。这也难怪,我现在为着公事,家里小孩子的教育,就没有心过问。&rdo;卫梅庵不等他说完,连忙说道:&ldo;尊论我虽不敢驳。可是老兄恐怕有些误会。你想,毛诗《关睢》一章,开首便是&lso;窈窕淑女,君子好逑。&rso;
好逑也者,自然是现在所说的求婚了。下面接上说,&lso;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求之。&rso;荇菜是譬淑女,参差是形容淑女的才色,正和窈窕相对。左右流之,就是说她的声音在外,引了君子来。&rdo;黎殿选听了,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接上&ldo;噗哧&rdo;一笑,喷出一口烟来。卫梅庵笑道:&ldo;别忙,等我说完。这下面不是&lso;参差荇菜,左右采之&rso;吗?你瞧,这就是君子求得淑女的譬喻。你不信,下面又解说得清白,他们已经作了朋友了。所谓&lso;窈窕淑女,琴瑟友之&rso;也。&rdo;黎殿选说道:&ldo;岂有此理!岂有此理!&rdo;卫梅庵道:&ldo;怎样岂有此理?请往下听。这就是&lso;参差荇菜,左右囗之&rso;了。苇这个字,郑注是择的意思。我想不然,应当注着获得的意思。所以&lso;窈窕淑女,钟鼓乐之&rso;了。钟鼓乐之,就是奏乐结婚。这一章诗,不是颂美周文王后妃则已,若说是的,文王他就是提倡自由结婚的人。从来言婚姻,谁也是主张合乎《关睢》之乐的。那末,自由结婚,有何不可呢?《关睢》是国风的首章,试问自由结婚,有何伤风化?&rdo;卫梅庵这虽是一篇笑话,强词夺理,自也有他的道理。黎殿选一肚子墨水,本来只要一晃,就会荡漾起来,现在卫梅庵大谈其诗经,不由他开了书库。说道:&ldo;从来谈毛诗,都是根据郑注,和解四书根据朱注一样,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见解。固然……&rdo;卫梅庵一想,不好,这位黎翰林公要和我搬书箱了,这一搬书箱,翰林公几时归到原题。他现在说了固然二字,是一抑,下面少不得还有一扬,就是议论了。我哪有工夫,听你先生讲经。他这样一想,不等黎殿选下面一转,连忙说道:&ldo;我无非是一种笑话,你信我的!我懂的什么文学经学呢?我们言归正传罢。&rdo;黎殿选见他追着问婚事,也不便一定硬要谈书,便说道:&ldo;这事好在姓余的只有文字上的引诱,不是逾东家墙,和钻穴相窥不同。看在那姓余的人少不解事,我也只有犯而不较而已。&rdo;说着头仰在沙发椅子上,咖着烟大喷其气。两只手扶着椅子因,用几个指头,彼起此落的弹着。卫梅庵道:&ldo;据老兄的意思,这婚姻是不能自由的了。请问要怎样办,才能够结为秦晋之好?&rdo;黎殿选昂着头,摇了几摇,说道:&ldo;其有他哉?惟有经过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而已矣。&rdo;
卫梅庵在烟筒里取了一根烟,慢慢燃了火柴吸着。抽了一口烟,然后微笑了一笑。
说道:&ldo;老哥哥若不提出这八个字的范围,我也无从说起。若是尊意不过如此,我想那位余君,他都遵着这一个规矩办的,没有什么说不过去。&rdo;黎殿选道:&ldo;老哥,这话从何说起,我却费解得很。&rdo;卫梅庵道:&ldo;你不信,听我说:余君这次北上,是和他令堂商量好了的,在他一方面,已经是合了父母之命。就以他对于府上而论,屡次托我来请老哥的示,老哥一答应,令爱也不是有了父母之命吗?至于媒的之言,那更不必说,我只近取诸身,请问小弟高攀来做一个媒人,老哥还能嫌我不够资格吗?&rdo;黎殿选听了他这话,竟是理由十分充足,无有可驳的地方。只得断章取义的说道:&ldo;笑话了。老哥怎样说起不够资格的话来?&rdo;卫梅庵道:&ldo;既然如此,父母之命有了,媒的之言有了,还有什么不能联婚的地方?要说余君的人才,和令爱一比,合了六才上说的话,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更是珠联壁合。&rdo;黎殿选和卫梅庵,原是极好的朋友,平常见面,都是随便说笑。所以卫梅庵那一篇半庄半谐的话,黎殿选却是没有法子去抹煞。不过他总觉他的小姐与男子私自通信,总不是正当的事。因此上他对于婚事,只是含糊其词,不肯明白答应。卫梅庵再三的通问,他才答应让他和太太商量商量。卫梅庵见他的意思,已经有些活动了,心想也不必苦逼他,免得欲速不达,还是再来一次罢。当时就告辞回家,约改日再谈。
黎殿选将卫梅庵送到大门口,自回上房去,就打算找着太太,把这事决断一下。
一走到里院的屏风边,就隐隐的听见一种哭泣声,若断若续,送入耳鼓来。仔细一听这哭声,出自厢房内。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小姐黎昔凤。黎殿选对于他的女公子,原是十分疼爱的。不过这回做的事,和三从四德有些不合,所以不高兴。现在听见女公子在那里哭,他早已恍然是为着什么事,似乎也就觉得太固执些。自己走进屋去,要问太太呢,只见太太坐在一边,眼圈儿红红的,不住的摔鼻涕。黎殿选道:&ldo;咦!奇了。太太为什么哭起来了?&rdo;黎太太道:&ldo;你还有什么不明白?&rdo;
说着拿出一方手绢,索性揩起眼泪来。黎殿选道:&ldo;我刚从外面进来,我知道你为的什么事?&rdo;黎太太道:&ldo;你到女孩子房里去看看。她有两天整工夫,水米没沾牙了。从昨天起,她睡在床上,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只是躺着,口口声声,要活活的饿死。我听见李妈告诉我,昨天晚上,孩子找出一付金环子来,还打算吞下去呢。
难得李妈昨晚上看守了她一晚。我想这孩子要为这婚事,有个三长两短,那怎样是好?&rdo;说着,放声哭将起来,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乱叫一阵。黎殿选跌脚道:
&ldo;什么话,什么话!&rdo;黎太太越发带哭带说道:&ldo;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着了。&rdo;黎殿选道:&ldo;有其女必有其母,吾未如之何了。&rdo;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出去了。走到书房里自己拿了一本《资治通鉴》,看了两三页,太太倒找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