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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第1页）

&ldo;讲得好《楚辞》。&rdo;杨杏园道：&ldo;你怎样知道？&rdo;李冬青道：&ldo;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在窗户外听了半天呢，我听见你把&lso;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rso;那几句，高声朗诵，我就止住听住了。&rdo;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ldo;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色之落英。&rdo;李冬青道：&ldo;不要发牢骚了，我问你一个字。这个&lso;落&rso;字和上句&lso;坠&rso;字是平等的吗？&rdo;杨杏园笑道：&ldo;你是一个研究词章的人，难道这个不懂？&rdo;李冬青道：&ldo;我还真不懂。我想这ju花不比别花，没有自落的，从小读《离骚》就引为疑问，后来看王逸的注本，他当作&lso;取&rso;

字解，以为这&lso;落英&rso;二字，是和&lso;坠露&rso;相对的。这样解，终不妥。但是除了这个也无别法可解了。&rdo;杨杏园道：&ldo;这样解是不对的。&rdo;李冬青道：&ldo;还有别解吗？&rdo;

杨杏园道：&ldo;你念过《尔雅》没有？&rdo;李冬青道：&ldo;只看过一两回，这和《说文》

一样，看着一点趣味没有，没有念过。&rdo;杨杏园道：&ldo;那就难怪。这个&lso;落&rso;字的解法，《尔雅》释访第一句，就说得明明白白，乃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亻叔落权舆，始也。这句&lso;夕餐秋ju之落英&rso;，就是&lso;夕餐秋ju之始英&rso;。初开的ju花，又香又嫩，自然好吃。若说吃落了的ju花，恐怕自盘古到如今，也没有这回事。&rdo;李冬青笑道：&ldo;这种念了头痛的书亏你记得。&rdo;杨杏园道：&ldo;这也因为它是《尔雅》第一句罢了。&rdo;李冬青道：&ldo;如此说来，北京这些饭馆子里的厨子，都是会读《离骚》，会读《尔雅》的。&rdo;杨杏园笑道：&ldo;匪夷所思了，这话从何说起？&rdo;李冬青道：

&ldo;到了秋季，这些饭馆子，不都新添ju花鱼锅吗？说一句笑话，我初次在北京上馆子，看见伙计送上两碟白ju花的花瓣来，摆成一只螃蟹的样子。我想这倒别致，但是也不过猜着摆样罢了。后来桌上的人把两碟新鲜ju花瓣全倒进火锅里去，我才知道是吃的。如此说来，不是北京厨子，得了屈大夫的衣钵，知道餐落英吧？&rdo;杨杏园道：&ldo;这种吃法，南方也有，不见得就是北方厨子发明的。而且这些厨子弄这项ju花锅，焉知又不是得之于士大夫之家哩？&rdo;李冬青见杨杏园谈得很高兴，索性引了许多问题来问他。杨杏园心里纳闷，为什么她今天这样高兴？自己本来有一封长信要寄给她，现在二人当面，正好谈一谈了。可是李冬青尽管引着许多有趣的事说，想要问话，无fèng可入。而且自己所要问的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尽的，总要慢慢谈起。所以说了半天的话，杨杏园只是嘴里随便答应。说了之后，自己便不记得了。

杨杏园正想之间，在桌子边，和李冬青对面坐下，见那张字纸，&ldo;ju花从此&rdo;四字以下，便没有字。因成心问道：&ldo;这是两句熟诗，我竟忘了，这下面还有几个什么字。&rdo;李冬青笑道：&ldo;何至于忘了。&rdo;提笔便补上&ldo;不须开&rdo;三字。杨杏园道：

&ldo;这两句诗，固然是活对法。但竹叶于人无分，只管竹叶于人无分，何必ju花也不让它开？&rdo;李冬青低着头，手抚着那张纸，很凄惨的说道：&ldo;这叫无福人连累有福人。&rdo;杨杏园听了她这话，不知要怎样说才好，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个圈子。然后说道：&ldo;我自信是个厌世派，不料你厌世的观念，比我还深。&rdo;说了这一句话，再要往下说，又觉太逼近了，转不好出口。因为这一年以来，和李冬青虽成了极好的朋友，但是他一谈到恋爱问题，李冬青必极力加回避。若是谈些文艺上的话，反可以尽兴发挥，无话不谈。起先杨杏园还以为李冬青不脱旧式女子的故态，有些害臊。后来日子一久，知道李冬青最怕谈爱情，实在无法透露口风。有时勉强一试，她虽然不正色拒绝，可是就像人家揭发了她的隐私一样，十分难受。

看那情形，实在是吞声饮恨，并不是无语害羞。杨杏园和她谈得高兴的时候，既不能说出爱慕，扫了她的兴头。无原无故，这爱慕二字，又不能冲口而出。他这一腔心思，也就极抑郁之能事。爱情是个消磨勇气的东西，到了此时，杨杏园一见李冬青冷冷的样子，自己先软化了，哪里敢再提到爱好字样。杨杏园不作声，李冬青也不作声，一时屋子里便十分沉寂了。

杨杏园坐在一张小的沙发上，两只足交叉起来，摇曳不定，半晌，微微的喘了一口气。李冬青原本在桌上写字，这时便把笔一放，对杨杏园道：&ldo;我昨天就听见小麟儿说，你人不舒服，今天全好了吗？&rdo;杨杏园道：&ldo;那是一时的感冒，过一两天，自然好了。不过……&rdo;说到这里，就咽住了。李冬青道：&ldo;你是一个聪明人，难道看不破？&rdo;杨杏园抬头看李冬青时，脸上板得一丝笑容没有，正襟危坐在那里。

杨杏园微笑道：&ldo;有什么看不破？&rdo;说了一句，又沉默了。李冬青道：&ldo;我很用不着避嫌疑说话了。我前天给大哥的一封信，实在是出于不得已。我本想当面来说的，但是当面说起来，恐怕还是不能畅所欲言，所以写了一封信来。&rdo;杨杏园初听李冬青叫一声&ldo;大哥&rdo;，心里突然一动，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勉强笑道：&ldo;这封信，实在出于我的意料以外，这样的称呼，我有些不敢当。&rdo;李冬青道：&ldo;大哥对我那信不满意，我是知道的，我希望大哥要谅解我的苦衷。若说以兄相称就不敢当……&rdo;

李冬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的脸掉过去了，在身上掏出一块雪白的干净手绢铺在桌上，用手慢慢的去摸平，把桌上的铜尺压住了两端。杨杏园以为她把话说的造次了，所以搭讪着抚摸手绢。这时李冬青一伸左手，把墨盒旁边那把削铅笔的小刀，拿在手里，将右手的中指伸开，猛然提起小刀，在中指头上，极力划了一下。一刻儿工夫，指头上就涌出血来。李冬青当那血涌得最盛的时候，左手按着手帕，右手便把中指头在手绢上写字。杨杏园坐在一边，看她拿小刀子，还以为是削手指甲，绝对没有留意。忽然看见她用手指头在手绢上乱涂，连忙跑过来看，只见鲜红的指血，已经在手绢上写了三个斗方字。杨杏园一伸手过去，抢着把李冬青的手托了起来。

连说道：&ldo;这是何苦？&rdo;李冬青左手把杨杏园一推，说道：&ldo;你让我写完这几个字，不必干涉。&rdo;说着，飞快的又写了一个字，连起上面三个字，乃是一句&ldo;我不负君。&rdo;

杨杏园见了这四个字，倒看呆了。李冬青又在这字后面用血写了几个小字，乃是&ldo;杏园吾兄惠存。冬青血书。&rdo;写毕，走到杨杏园卧室里去，在洗脸架上，打开牙粉盒抓了一把牙粉，将血按住。然后走过来对杨杏园道：&ldo;那条手绢，奉送大哥，作个纪念。&rdo;杨杏园到了这时，疑惑李冬青的意思，完全洗去，只觉满腔热气，望上直涌，要透出顶门心而去。李冬青左手捧着一把牙粉，将右手中指头握住，笑着说道：&ldo;这事请你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大哥少年朋友多，他们都是喜欢研究妇女问题的。被他们知道了，又要生出许多是非。&rdo;杨杏园道：&ldo;那是自然。&rdo;李冬青看见杨杏园淡淡的样子，说道：&ldo;大哥心里，还不能放开吗？&rdo;杨杏园右手捏着拳头，在左手掌心里槌了一下说道：&ldo;好！我就依从你的话，我想这事，索性不要瞒伯母，请你去对她说了。以后我以一日之长，勉做兄长，大家就是自己人，有许多客套，就可以删去了。&rdo;李冬青笑道：&ldo;这样就好，家母一定很喜欢的呢。&rdo;杨杏园见事已如此，也就只好往这条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