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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第1页）

&ldo;凡事这样想，人生可虑的地方，那就太多了。&rdo;说时听差将点心买来了，用碟子盛着，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将新沏的热茶，斟上一杯，放到李冬青面前，笑道：

&ldo;劝君更尽一杯酒。&rdo;李冬青用手接着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说一句唐诗，笑道：&ldo;与尔同销万古愁。说毕，一口喝了。将杯放在茶几上，问道：&ldo;我解释得好吗？&rdo;杨杏园道：&ldo;自然好。&rdo;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对嗑着瓜子，半晌没有说话。

无意中，杨杏园微笑了一笑，李冬青两个指头，夹着一粒瓜子，放在四颗雪白的门牙中间要咬不咬的样子，一抬眼皮，见杨杏园笑了，也吟吟一笑。这样一笑，总是他们认识以来，最愉快的一次了。

第五十三回永夜离怀心悲将满月斜阳古道肠断独归人杨杏园怅怅的呆立了一会子，才笑道：&ldo;我觉有好多话要说，一时偏是毫无头绪，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rdo;李冬青道：&ldo;我也是这样。其实仔细一想，本来也没有什么话说。&rdo;杨杏园道：&ldo;让我来想想看，可有什么可说的。&rdo;说着昂起头来，想了一会。然后说道：&ldo;你的大作，没有专门送过我，作几首诗送我，为临别纪念罢。&rdo;李冬青笑道：&ldo;这仍旧是不相干的话，不切实际。&rdo;杨杏园道：&ldo;要切实际的话，我只有一句，希望常通信。&rdo;李冬青道：&ldo;总疑我一去不来吗？&rdo;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ldo;我现在无论遇什么事，都是抱悲观的。&rdo;李冬青知道他有一肚皮抑郁之气，也无法安慰，脚微微的踢着地板，低头无语。杨杏园斟了一杯茶自喝着，一双眼睛，只望壁上悬的风景画片。屋子里顿时沉寂了，一点声息没有。半晌杨杏园叹了一口气，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自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李冬青也站起来道：&ldo;不早了，我回去了。&rdo;杨杏园道：&ldo;多坐一会，多坐一会。&rdo;李冬青经他挽留，只得又坐下。但是默默相对，没有什么话。坐了一会，李冬青笑道：&ldo;竟是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走罢。&rdo;杨杏园道：&ldo;家里没有什么事吗？&rdo;李冬青道：&ldo;没什么事。&rdo;杨杏园道：&ldo;回家也是坐，在这里也是坐，何不多坐一会？&rdo;李冬青道：

&ldo;我明天又不走，何必依……&rdo;顿了一顿再说道：&ldo;依旧这样挽留。你找出一个事做，我就还坐一会。&rdo;杨杏园道：&ldo;我这里有围棋子，下一盘围棋罢。&rdo;李冬青笑着点点头。杨杏园忙着在桌上摆棋盘，移电灯，便和李冬青下起棋来。下了一个角，已死了。第二个角，形势又不好。李冬青道：&ldo;你不补一子吗？又输了。&rdo;杨杏园将棋子一摸，棋局乱了，笑道：&ldo;算我输了。不下了。&rdo;李冬青知道他无心下棋，笑道：&ldo;我的棋，也不高明，何至于望风而逃？&rdo;杨杏园道：&ldo;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今天连补眼都不会，慢说一盘棋只四只角，就是八只角，我也占不住一只，与其一败涂地，莫如先递降表。&rdo;李冬青也不去追问。坐了片刻，起身便走，说道：

&ldo;明天会罢。&rdo;杨杏园道：&ldo;还早呢。&rdo;这句话虽说出来了，请她再坐的话，究竟也不能出口，只好跟着后面送出来。送到大门口，只见电灯通亮，照得胡同两头，空荡荡的。杨杏园道：&ldo;好冷静，我送你到家罢。&rdo;李冬青道：&ldo;这一点儿路，怕什么？&rdo;但是杨杏园说了，果然送了出来。到了门口，李冬青敲门，王妈出来开了。

李冬青站在门外，对杨杏园道：&ldo;你可以回去了。&rdo;说了一声&ldo;明天会&rdo;，杨杏园一步一步回来。到了自己门口时，回头看着李冬青还站在那里。便将手挥了一挥，让她进去。等那边进去了，他才进来。

从这天起，不是李冬青到他这边来，就是杨杏园到她那边去。转眼又是五天，次日便是李冬青动身的日子了。到了这日下午，杨杏园在附近的馆子里，专为他母子三人饯行。吃完饭之后，李老太太和小麟儿回去，李冬青到杨杏园家来，为最后的辞行。这几日以来，有什么话也就可以说尽了。况且就是这几天，虽然互见较密，其实也是闲谈。这时匆促之间，自然也就无有甚话可说。李冬青只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说道：&ldo;我要回去收拾行李。&rdo;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只见一轮八分圆的月亮。正在树梢，照得树影横卧地下，很是明亮。杨杏园走了出来，抬头一望月亮，便吟道：&ldo;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rdo;李冬青听他吟了这一串《水调歌头》，默然无语，低着头自去了。杨杏园道：&ldo;明天我一早过去，不送了。&rdo;李冬青微微答应一声，已转过屏风去。杨杏园倚着门，在月亮影里沉吟不已，忽然心里默着得了一首七绝。

那诗是：

断尽柔肠奈别何，临歧言语转无多，

低头月下萧然去，凄绝数声水调歌。

自己念了一遍，便走进房去，拿起一张纸来录下了。看看纸后还有一小幅空白，又题了二十个字是：

送人寂不语，临风立夜阑，

一轮将满月，明夜隔河看。

录完了，把个信封来封了，便叫听差达到李家去。在信封左角题了&ldo;候玉&rdo;两个字。听差去了一会儿，拿了一张素纸回来，也没有信封封着。杨杏园接过来看时，上面歪歪斜斜，写了几行字道：&ldo;两诗皆令当事人不忍卒读。倚装匆匆，心思如秋山乱糙。此时此地，实无法奉和也。知白。&rdo;杨杏园将字纸叠着，塞在袋里。便早早的上床睡了，预备早些起来，和李冬青照应一切，帮助上车。可是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由十点钟睡到隔壁屋子里的钟打两点，还是醒的。索性不睡，找了一本书，靠在枕头上看，这样一来，才把睡魔勾起。次日醒来，深恐不早，在枕头下摸出手表来一看，却还是六点多钟，怕睡了不容易醒，便穿衣起床。这时听差没有起来，厨子也没有起来，他都不惊动，自己到厨房里去舀水洗脸。煤灶上现成的开水，沏上一壶茶，慢慢的喝着。待了好久好久，才是七点钟。听差听得响动，也起来了，杨杏园便叫他开了门，自上李家来。

一敲门，王妈出来了。杨杏园一眼便看见她眼睛上有两个红晕晕儿。王妈道：

&ldo;杨先生真早。你瞧，大家过得像一家人一样，这一走，教人怪舍不得的。&rdo;杨杏园点点头，自望里走，只见李冬青母女，正在屋子里收拾网篮。李冬青便道：&ldo;早呢，大哥你就来了。&rdo;杨杏园道：&ldo;在家里也是白闲着，过来多少可以帮一点忙。&rdo;

李冬青道：&ldo;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什么事了。&rdo;杨杏园道：&ldo;我还忘记问，这些书算存在我那里，这些木器家具呢？&rdo;李老太太道：&ldo;我本来送何太太的。她又多情，不肯白要，送了我们三张车票。其余零碎物件呢，我就送王妈了。&rdo;杨杏园一想，怎样送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留，将来李冬青再到北京来，就没有可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