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科莲出了门,坐着车子,一直就向杨杏园寓所来。到了那里,前面富氏弟兄,早已上学去了,史科莲故意把脚步放响些,踏着地的得的得响,接上又轻轻咳嗽了两声,站在走廊上停了一停。这时走出来一个听差,伸头一望,便笑道:&ldo;史小姐,您好久不来了。&rdo;史科莲点头笑了一笑,问道:&ldo;杨先生病好些吗?&rdo;听差道:
&ldo;倒是好些,现在看佛经呢。您请里面坐。&rdo;他就在前面引路。走到后院,就闻到一阵沉檀香气,在空飘扬。帘子静静的垂下着,一点声息没有。就在这时,杨杏园在屋子里,笑了出来。史科莲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比往常到这儿来不同。脸上先是一阵发热,不觉低了头。因问道:&ldo;杨先生不大舒服吗?家祖母也是人不大好,让我前来看看您。&rdo;杨杏园把她让到自己屋子里来坐,自己却坐在一张沙发榻上。
史科莲见他穿了一件哔叽长衫,乱蓬蓬的一头长发,两胜显出苍白色,瘦削了许多。
那榻上几卷木刻大本书,又是一串黄丝线穿的佛珠。看那样,那书就是佛经了。案上古鼎里,正燃着一撮细檀木条子。史科莲笑道:&ldo;这久不见,杨先生佛学的功夫,又有进步了。&rdo;杨杏园笑道:&ldo;病里头借这个消磨光阴罢了。&rdo;说这话时,声音似乎很急促。史科莲道:&ldo;您躺躺吧,不必客气。&rdo;杨杏园道:&ldo;不要紧,有人谈谈我倒愿意坐起来。&rdo;史科莲此来之目的,是在问病,但是仔细的盘问,又象过于关切,似乎不便。除了这个又没有什么话可说,反而沉默起来。杨杏园见她如此,便问道:&ldo;快开学了吗?&rdo;史科莲见他忽然谈到学校去,倒以为他又有什么资助的意思。便道:&ldo;倒还有两个星期。现在经济方面,比较活动一点,倒可以安心读书了。&rdo;
说了这句,依旧是默然起来。史科莲走近前,拿了一本佛经,翻着看了一看。杨杏园道:&ldo;史女士,这上头的话,也懂吗?&rdo;史科莲摇着头笑道:&ldo;一点也不懂。倒好象译音的外国人名地名一样,都是在字面上看不懂的。杨先生看这个看得很有趣,就奇怪了。&rdo;杨杏园道:&ldo;研究佛经,不是趣味问题,要看这人有缘无缘。&rdo;
正说到这个缘字,外面院子里,早有人叫了一声杏园。杨杏园一听,是何剑尘的声音,便道:&ldo;请进罢。&rdo;何剑尘走进,何太太也来了。何太太一见史科莲,连忙走上前,拉着她的手笑道:&ldo;你早啊。&rdo;史科莲道:&ldo;家祖母也病了。昨天到同仁堂去抓药,遇到这儿的富先生,他说杨先生也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我一早就来看看。我也是刚到呢。&rdo;何剑尘只和她稍微周旋了两三句话,因对杨杏园道:&ldo;今天怎么样,你觉得舒服一点吗?&rdo;杨杏园道:&ldo;舒服一点了。不过没有气力,想照常工作还是不行。&rdo;何剑尘道:&ldo;既然如此,你就躺着罢,都不是外人,不能说你是失礼节。&rdo;杨杏园道:&ldo;坐坐也好。有人谈话,心里一痛快,就忘记疲倦了。&rdo;何剑尘道:&ldo;既然如此,我们就老早的来,很晚的去,整日的陪你谈话罢,让你精神上多痛快一点。&rdo;何剑尘本是一句无心之言,但是说出来之后,何太太下死劲的盯了他一眼。何剑尘忽然醒悟过来,才想到自己的不对,连忙说道:&ldo;你这病应该切实的瞧瞧,不要马马虎虎,喝点药水就了事。头回他们不是介绍一个陈永年大夫吗?
我劝你明天可以去看一趟。&rdo;杨杏园道:&ldo;过两三天再说罢,真是不见好我就瞧去。&rdo;
史科莲道:&ldo;这个陈大夫医院,可在东城,这儿去,不见得远吗?&rdo;何剑尘道:
&ldo;只要把病瞧得好,路远倒是不要紧。杏园你明天早上去试一试罢。&rdo;杨杏园却也同意,点了点头。史科莲还要上学校去拿东西,不敢耽误久了,马上要告辞,大家挽留,也挽留不住。
史科莲去了之后,何剑尘笑道:&ldo;你们的友谊不错啊,她来探病,比我们倒先到了。&rdo;杨杏园道:&ldo;这真是骑驴撞见亲家公,知道你非说闲话不可。但是都敞开来说,朋友交情是朋友交情,婚姻关系是婚姻关系,不能因为史女士到这儿来了,就是婚姻问题有了进步。&rdo;何剑尘笑道:&ldo;刚才你们谈些什么呢?我仿佛听到什么有缘似的。&rdo;何太太皱了眉道:&ldo;你这个说话,真是有些不知进退。&rdo;杨杏园笑道:
&ldo;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事无不可对人言。不错,我是提到了有缘无缘这一句话。
但是我所谓有缘无缘,是指学佛而言,并不是说别的什么事情。&rdo;何剑尘道:&ldo;人家来探问你的病,你倒对人谈一阵子佛学吗?&rdo;杨杏园道:&ldo;可不是!&rdo;何剑尘笑道:&ldo;从前维摩有病,我佛差天女前去散花,群弟子围坐,道心坚定的,天花就撒不上身。你呢?&rdo;杨杏园微笑道:&ldo;我虽然不敢说道心怎样坚定,但是在这一刹那间,果然有个天女前来散花,我想这天花不会撒到我身上来。&rdo;何剑尘微笑道:
&ldo;果然是真吗?你刚才和史女士说话,你的坐相是怎样的,你还照那个样学给我看看。&rdo;杨杏园听说,便收住笑容,正着胸襟,目不斜视的,垂了头坐在软榻上。左手上拿着佛珠,就一个一个的,用大拇指头掐着。何剑尘笑道:&ldo;好,这个态度不错。我来问你,你为什么不动心?&rdo;杨杏园道:&ldo;絮已沾泥便不飞。&rdo;何剑尘道:
&ldo;不带一点强制的性质吗?&rdo;杨杏园道:&ldo;蚕到三眠哪有丝。&rdo;何剑尘道:&ldo;这样说,你不是逃禅,你是无可奈何而出此了。&rdo;杨杏园道:&ldo;阅尽沧波自到天。&rdo;何剑尘道:&ldo;现在还在半渡吧?&rdo;杨杏园听他说到这里,扬眉微微一笑道:&ldo;天外灵峰指顾中。&rdo;何剑尘道:&ldo;如此说来,你是决定出家了。&rdo;杨杏园道:&ldo;石自无言岂有情。&rdo;何剑尘道:&ldo;一切一切,你都放得下手吗?&rdo;杨杏园被他问到这里,不觉心里一动,半晌没有答应出来。对着何剑尘点了一点头道:&ldo;长城万里关山在,天下如今不姓秦。&rdo;何剑尘道:&ldo;解得透澈,算你觉悟了。我来问你。……&rdo;
何太太道:&ldo;你两个人闹些什么?尽管打哑谜,我一点也不懂。还要望下说吗?
我给你腻死了。&rdo;何剑尘笑道:&ldo;不但你不懂,就是把你老师李女士请来,也不能全懂。&rdo;何太太道:&ldo;要说就说,要问就问,为什么要那样文诌诌的?我觉得真有些酸味。&rdo;何剑尘对杨杏园道:&ldo;你听,这也是催租吏打断诗兴了。&rdo;杨杏园笑道:
&ldo;不谈也好,若是老挂在口头,那真成了口头禅了。&rdo;何剑尘笑道:&ldo;当然是口头禅,难道还是心头禅不成?我来问你,设若李女士来了,你能不能转一个念头,当为空即是色呢?&rdo;杨杏园笑道:&ldo;她决不能来,就是来了,我也是不更改态度的。&rdo;
何剑尘听说,对他夫人望了一望。何太太笑道:&ldo;杨先生,你这话说得不大好,将来要露马脚的。现在李先生已经来了信,说是一个月之内,准到北京来。你要是满口要做和尚,岂不让她伤心?&rdo;杨杏园笑道:&ldo;这种话,没有真凭实据,我是不相信的。&rdo;何太太忍不住了,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一封信来,交给杨杏园,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