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容易,转眼就是一星期,法坡和尚已经把吴碧波介绍到欢喜寺来。这法航和尚看见他是一个文弱书生,倒很欢迎,便在西边配殿上,给他收拾了两间房子。
这房子外头有一个走廊,走廊外面,便是葡萄架。这个时候,正长得绿油油的,连窗户桌椅,都映着成了绿色。那和尚又拣了几盆大红洋绣球,大红海棠的小盆景,放在窗户台上。绿荫里头,摆着几盆小小的红花,越发显得娇艳动人。隔壁正殿上,焚着檀香,有时候被风吹着过来,又微微的夹着一阵木鱼声,正是别有一种境况。
吴碧波很是欢喜。况且这庙里,除了法航而外,只有两个小和尚,一个老和尚,常在佛堂上念经,其余还有两个做粗事的和尚,只在厨房里,不到前面来的,所以这庙里格外清静。吴碧波也曾问那法航,说是这一所大庙,何以只这几个人?法航道:
&ldo;这庙里本来有七八个人,只因为他们不守清规,我都把他们辞走了。我们要不在外面张罗斋醮,这几个人尽够管理这所庙的了。&rdo;吴碧波心想,出家人本来要清静的,这话也有道理,也就不以为怪。他在这庙里,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也替法航抄写了些经文。倒是法航招待的很好,餐餐的素人食,办得很精致,什么口蘑啦,面筋啦,那都不算希奇,只有那本庙菜园里,摘来的新鲜菜蔬,茄子觅菜白菜之类,现摘现煮,这种口味,住在北京城里,是永久想不到的。那法航又把他们湖南寄来的雨前茶叶,天天给他泡着喝,也是不易得的。吴碧波坐着烦腻的时候,也常常踱出庙去,找个树荫底下乘凉,看看西山的山色,或者找老和尚谈谈天,问些佛门的规矩,也很有趣。这老和尚名叫性慈,年壮的时候,各大名山都已去过,现在年老多病,而且耳朵又有些聋,所以只跟着法航,管管佛殿,其余一概不问。吴碧波倒觉得这和尚是个有根底的人,很喜欢和他说笑。
有一天正午的时候,吴碧波走到正殿上来,又来找性慈,却不见他。就是两个小和尚,也不知哪里去了。他就由正殿上踱过阶檐来,忽看见那东配殿,往常不开的院门,已经虚掩着了。心想:&ldo;我到这庙里来了许久,这东配殿还没有进来过,却要看看这里面,比西配殿如何?&rdo;便顺手将门推开,侧着身子进去。这里面一样是一架葡萄,左右厢房,都是空的。上面三间配殿,供了三尊佛,中间是观音大士,左边送子娘娘,右边是个须发俱白的月老。大士面前两枝红蜡干子,还是油汗淋淋的,中间插了一把半截的茄南香,香烟缭绕,绕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儿,慢慢大,慢慢往上绕,一直绕到屋顶去。这配殿里一点声息也没有,但是看这个样子,好像没有多久的时候,这里有人来进过香似的。他正在这里猜想,忽然低头看见蒲团旁边,有一块鲜红夺目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条大红织花亮绸手绢。他拿在手里,只觉一阵浓馥扑鼻的香气,沁入心脾。这分明是妇女们所有的东西无疑了,何以落在这个地方呢?他又想道:&ldo;哪个庙里,没有太太们进香!这大概是敬香的太太们丢下来的,也不算一回事。&rdo;便把那手绢叠起,揣在口袋里。因为看见佛龛后面,还有个小门,里面she出光线来,好像这后面,还有出路,便推开这门进去。转过佛龛,果然是个小院子。院子里摆了许多花盆,和一只金鱼缸。上面三间住房,两明一暗。吴碧波正要进去,只听见东边房里,有一阵男女嬉笑之声,他好生奇怪,赶快缩住脚,退了回来,藏在金鱼缸后面。这金鱼缸上面,正长出了几十秆伞大的荷叶,叠起一座翠屏一般,正好把他挡住。他就把上半截身子钻在荷叶背后,侧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ldo;我好几回要请你教我念大悲咒,总是没有工夫,今天你可好好的教给我。&rdo;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笑着说道:
&ldo;你要学这个作什么?&rdo;这人正是法航说话。这女的说道:&ldo;我听见说,大悲咒是最灵的佛经,一天念上几十遍,有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搭救我们。&rdo;法航笑道:
&ldo;你们吃好的,穿好的,出来坐的是汽车,在家里住的是高房子,风不吹,雨不洒,有什么灾难。&rdo;那女的笑道:&ldo;呆瓜,我也应当修修来生哪!今生给人家老贼作姨太太,来生还替人家作姨太太吗?&rdo;法航笑道:&ldo;那末,你是望来生嫁个好丈夫,一夫一妻,白头到老的。要是来生,我还是这个样子,又没有出家,你嫁我不嫁呢?&rdo;
那女的道:&ldo;来生你要不出家,是个小白脸儿,那又不要我了。&rdo;法航道:&ldo;阿弥陀佛,像你这样的人作老婆,还说不要,那个人也是没长眼睛珠子了。我是伯你家大人利害,要不然,我就还俗带你逃跑,我也是情愿的。&rdo;那女的笑道:&ldo;贼秃,你打算拐带良家妇女,我要到警察厅告发你。&rdo;法航笑道:&ldo;你舍得么?&rdo;就听见嘻嘻哈哈,笑作一团。那女的道:&ldo;别啰吵,太不像样子。&rdo;又听见她说道:&ldo;小桃,你到院子里去玩玩,我不叫你,你不许进来。&rdo;就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答应着走了出来。吴碧波原想走开,免得撞破,大家难为情,他忽然又转一个念头,想道:&ldo;既然到此,索性看一个究竟。&rdo;便依旧藏在荷花缸后面。这时,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约有十一二岁,头上梳两条辫子,身上穿了一套半新不旧水红洋纱的短衫挎,钮扣边也挂着一条白纱手绢。小小的白胖脸儿,配着一头漆黑头发,却也玲珑可爱。大概是个很得意的小丫头。吴碧波也不去惊动她。听那上面屋子里时,先还是平常的声音,在那里说笑,后来声浪越久越小,一点儿也听不清慡。那个小丫头倒也听话,只在院子里玩,却不进去,也不离开。吴碧波看到这里,已猜透了十二分。等那小丫头玩到院子那边去了,轻轻的由荷花缸后面,退了出来。依旧走配殿上绕到前面,打那小院子门出来。刚一出门,顶头就碰见那两个小和尚。
这两个小和尚,一个叫慧风,一个叫慧月。这慧月年纪大点,很懂世情,他一见吴碧波从东配殿出来,吓了一跳。吴碧波却装着没有事似的,笑着道:&ldo;我指望东配殿很深,原来像百配殿一样,也是一进。&rdo;慧月见他没有往后去,心里才落了一块石头。也笑着说道:&ldo;我正想找吴先生下象棋,原来却在这里。走走走,我们下棋去。&rdo;说着,拖了吴碧波就往西配殿来。吴碧波被他逼得没法,只得和他下了一盘棋。那慧月走来就下当头炮,吴碧波又没有起马,只几着棋,就下得大输特输了。
其实他哪有心下棋,一心要侦探那边肉身布施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便把棋盘一推道:&ldo;算我输了罢。我身体不很舒服,要去睡午觉呢。&rdo;慧月巴不得他去睡,并不拦阻他,只去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他等吴碧波睡了,走出院子去,将院门随手一关,就在外面反扣上。吴碧波听得关院门的声音,一骨碌就爬起来,由门fèng里望外张看,那慧月和慧风交头接耳,正在那里说什么呢!吴碧波都看在肚里,丝毫不去惊动他们,便搬了一张睡椅轻轻的拦门放下,自己躺在睡椅上,只把眼睛对门fèng里张看c约有一个钟头,东配院的院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共走出来三个人,第一个是那法航和尚,第二个是那小孩子,最后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梳了一个如意头,前面的覆发,直罩到眉毛上,擦了一脸的胭脂,穿了一件葱绿色的单褂子,下面也系了一条黑纱裙子,下面是一双半大脚,穿着绿缎子平底鞋,水红丝袜,把一只手扶着那小女孩子,慢慢地走出大殿来,却由大殿道上往大门口去,走到院子当中。那妇人对法航道:&ldo;你不必送了,我们花园里那些花儿匠,正浇水呢。&rdo;法航道:&ldo;我们对施主,应当客气,总要送到大门口,才是道理呀。&rdo;那妇人道:&ldo;你不要说这些客气活,你留神替我找找那条手绢是正经。东西值不了什么,我可个愿意外人捡去。&rdo;法航道:&ldo;除非没丢在这里,丢在这庙里,一定可以找到的。&rdo;那妇人才没有说什么,扶着那女孩子走了。吴碧波看了这幕趣剧,才相信鼓儿词上所说和尚设地窖的话,很有来历,绝非信口诬蔑佛门弟子。只是这个妇人,却是谁呢?也亏他忍耐的调查,两三天的工夫,他在老和尚性慈口里,话里套话,也知道一点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