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当时听见密斯李要去,用手碰着你,止住你不要去。&rdo;史科莲说完,将茶呷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桌上,露着颊上一团微红,搭讪牵着衣服大襟的下摆,然后笑道:&ldo;我这话可放肆一点。&rdo;李冬青这两天本来就打听出来了,她是无父无母的人,跟着祖母在余瑞香家过活。余瑞香的母亲,就是她的姑母,现在姑母又过世了,余瑞香的家务,统由续弦的一个太太来管。她算是吃姑丈的饭,受继姑母的管。李冬青一想自己是个有母无父的人,又是一个藏着一部痛史在心里的人,和文科莲正是同病相怜。从前还以为她小鸟依人,可怜而已,而今听她一篇话,居然很有见识,越发喜欢。便说道:&ldo;密斯史说的话,极有道理,是我一时粗心,没有想到。你令表姊,她却是个热闹人,喜欢玩,其实……&rdo;李冬青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便借着给史科莲倒茶,停了一停。史科莲接嘴道:&ldo;我也劝过她,少玩些。就是玩,也要有时候。无奈当时答应了,转身就忘了。&rdo;李冬青是向来不愿议论人的,说到这里,便不往下说,就和史科莲谈些各人家乡的事。史科莲从来没有遇着和她这样畅谈的人,今天谈得十分高兴,一直谈到六点钟才回去。李冬青原要留她吃晚饭,史科莲执意不肯。李冬青一想也许她有别的苦衷,就由她走了。
史科莲走后,李冬青想到她的身世,比自己还可怜,但是看她的样子,却是坦然处之,觉得自己不如人家洒脱。又想她是少念了两句书,不解发牢骚,要是一样能填词作诗,恐怕连性命也都没有了。如此看来,文字为忧患之媒,实是不错。想到这里,又记起杨杏园送来的几首诗,凭空又多这么一番心事:&ldo;我认识了一个憔悴京华的杨杏园,又认识了一个风尘飘泊的史科莲,这虽是人生遇合不定,也可见物以类集。&rdo;越想越是心绪不宁,自己侧着身子,坐在桌子边的一张椅子上,左手撑住托着腮,右手捻着衣襟角,竟是想呆了。忽然王妈在外喊道:&ldo;大小姐,吃饭了。怎么屋子里还没点灯,睡了吗?&rdo;一句话提醒了李冬青,抬头一看,屋子里黑洞洞的。桌子上面,雪白一块,望外一看,原来是半轮月亮,由屋角上照进屋子来。
桌上那几盆文竹,四季海棠,都把影子倒在桌上。李冬青觉得很是有趣,索性不作声,依旧在月亮窗下坐着。过了一会儿,李老太太又喊道:&ldo;怎么着,冬青睡了吗?&rdo;
李冬青笑起来道:&ldo;没睡,我坐在这里哩。&rdo;李老太太道:&ldo;怎么不点灯?&rdo;李冬青道:&ldo;是我存心不点灯,好坐着看月亮。&rdo;李老太太道:&ldo;你这不是呆子,漆黑的坐在屋子里做什么?快出来吃饭。&rdo;李冬青道:&ldo;我懒吃饭,我人不很舒服,等我好好的休息一会儿。&rdo;李老太太道:&ldo;你就不吃饭,也点个灯坐着。&rdo;李冬青道:
&ldo;妈也是,你老人家就吃饭罢。&rdo;李老太太道:&ldo;你瞧,我这话倒把她问腻了。&rdo;
说毕,也就没有作声。李冬青一个人,坐在窗户月影下、手托着腮,直静坐了几个钟头,一直到月亮影儿斜了,方才点着灯,看了一会书,然后去睡。晚上睡得早,次日也起得早,打开房门一看,都没有起来。但是觉得空气很新鲜,不由得顺着脚步走到院子里来。抬头一看天上,干干净净,一点云也没有,院子后身,隔壁人家几株高树,都是绿油油的,抹着大半边半红半黄的日光。大概太阳还是刚出来。院子里放着几盆石榴树夹竹桃之类,树叶子上和花上,还留着极细的露水珠子在上面。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觉得精神很好,便找了一把扫帚,打扫院子。心里想道:&ldo;以后每天都要这个样子,一来起得早,吸些新鲜空气,二来也可藉此劳动劳动。&rdo;等她扫完了地,王妈才醒了。她走出来一看,说道:&ldo;啊哟!小姐起来得这样早呀!
怎么穿这一点儿衣服?&rdo;李冬青低头一看,原来身上只穿一件单褂和一件坎肩,这才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便走进房去添衣服。刚进房门,不由得一阵恶心,吐了一地。王妈连忙过来看着,说道:&ldo;这是怎么了?&rdo;李冬青道:&ldo;不要紧,我有点儿头晕,许是刚才招了风了。&rdo;王妈道:&ldo;早着啦!你还睡一会儿罢。&rdo;李冬青觉得有些撑持不住,便扶着床睡了下去,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钟还不能起来。小学里的书是不能去教了。何太太那里补习功课也不能去了。勉强爬了起来,写了两封信告假。她写给何太太的信是:
今天起了一个早,想运动运动,不料我这没出息的人,反而中了寒,生了病了。今天不能来,你自己写两张字罢。
糙糙写了几行字,一张八行,还没写完。然后又在纸尾附了两行道:&ldo;何先生均此致意,杨先生来时,代为问候。&rdo;写完,找了一个信封,写了地点,注名何太太慕莲启。原来这个名字,也是李冬青代她取的,含着有出于污泥而不染的意思。
信写好了,便叫王妈送到邮政局里寄了。
信到何家的时候,恰好杨杏园在那闲坐。原来这一个多月,和何剑尘校订一部诗集,天天要来的。何太太看了信,便递给何剑尘道:&ldo;李先生病了,还附笔问候你们呢。&rdo;何剑尘看了,又特意送给杨杏园看。杨杏园道:&ldo;这人虽然是个女学生,完全是个旧式女子,一年到头,总是多愁多病的温柔样子,太不解放了。&rdo;何剑尘笑道:&ldo;这种人,和你很对劲,怎么你倒批评她不好起来?&rdo;杨杏园道:&ldo;我是一个落伍的青年,哪个人和我对劲,正是社会上所不取的。&rdo;何剑尘笑道:&ldo;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rdo;杨杏园也就笑了。
第三十二回顾影自怜漫吟金缕曲拈花微笑醉看玉钩斜这日下午,杨杏园回去,不由得想到李冬青的病。他想,人家既来信致意我,我又知道她的病信,似乎不好意思不理,我不如也写一封信去慰问慰问。想到这里,便坐下来写信,可是一提笔,只写&ldo;冬青先生文鉴&rdo;六个字,便止住了。心想,我们虽然算是一个文字之交的朋友,一来交情很浅,二来又有男女之别,这话却是不好措词。再说,那人性情很孤介的,犯不着用社交公开的眼光来看她。如此一想,便把写了六个字的信纸撕掉,把笔筒起来,墨盒也盖起来。在盖那墨盒的时候,扶着墨盒,凝神一想,又觉不对,以为李冬青在那封信中附着笔问候我,似乎通知她害了病的意思,我简直不理,很不对。如此又一想,依旧把墨盒子打开,重新抽了一张信笺来写,写了&ldo;冬青先生文鉴&rdo;六个字,还是不能写下去。自己呆呆的坐着,把笔管向着鬓角擦了一会:&ldo;写也写不好,写得好也怕人家说我多事,算了罢。但是我写冠冕一点子,或者也不要紧,这又有什么可踌躇的呢?&rdo;想了半天,决定了,便尽着一张八行,写了一封信。那信道:
冬青先生文鉴:于致慕莲君函中,得悉适患清恙。今日浓阴漠漠,大有雨意,青灯明镜间,得毋又添诗料几许乎?春寒料峭,伏维珍重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