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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第1页）

杨杏园因为游山回来，本来有些心神不定，这时只听见隔壁院子里，人声闹成一片，越发文思紊乱，不能做稿子。只得停了笔，端着一个茶杯子，坐在窗户下出神。偏是外面院子里那种声浪，由远而近，已经叫到这院子里来。望窗子外一看，却是徐二先生进来了，后面又跟着两三个人。他叫道：&ldo;杏园杏园，我照顾你一种买卖。&rdo;说时，一脚踏进中间屋子，其余那几个人，也一拥而人。杨杏园怕他再闯进里边屋子来，便迎了出去，请他们坐下。徐二先生不坐下去、手上掏出一张稿子，交给杨杏园，说道：&ldo;好消息，好消息，送你登去、&rdo;杨杏园接过来一看，只见有几个酒杯那大的字，是&ldo;皖人欢迎皖贤陈公定国长皖之热狂&rdo;，这几个字，算是一篇新闻的大题目，旁边密密层层，圈了许多大圈。大题目之后，排列着四五行小题目，什么&ldo;陈公治皖之八大方针&rdo;了，&ldo;陈公人府之五大条陈&rdo;了，&ldo;明日全体旅京人士之盛会&rdo;了，像这样如火如茶的话，总有一二十句。杨杏园不和他们纠缠，决定主意，便说道：&ldo;这事不归我管，你还不知吗了我若托同事的去登，我有些嫌疑。最好你们送到通信社去油印，由他们转送到报馆，那就有人登了。况且你给我，不过是一家报馆登，若是送到通信社发出去，家家都有了。&rdo;徐二先生道。&ldo;这个我何尝不知道？就怕人家不肯登啦。&rdo;和他同来的人中，有一位高奉鸾，专干欢迎会这些事的。便道：&ldo;使得，使得。一个省长的新闻，人家怎么不登？况且陈公又不是默默无闻的人，何至于无人光顾。&rdo;杨杏园道：&ldo;高先生说的话不错，你们还是那样办好。&rdo;徐二先生听说，也无所可否，却把杨杏园拉到里面屋子里来，闭着眼睛，用嘴就到他耳朵边，轻轻说道：&ldo;明天开欢迎会，你何不也去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陈定老一定要敷衍的，他到了任，至少可以送你一个谘议。听说你和他认识，你和他说话的时候，千万务要把我拉在一处，等我和他多说几句话。只要他脑筋里面有了我这样一个人，那就好了。大大小小，反正我要弄一个事。&rdo;说毕，和杨杏园作了几个揖。杨杏园道：&ldo;这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并不认得他，我怎么去和他说话？&rdo;徐二先生道：&ldo;不能吧？今年春天，定老请春饮，我看见你屋子里，还有一封请帖呢。&rdo;杨杏园笑道：&ldo;是有这一回事，你好记性。但是这种请春饮的玩意，无非是联络同乡感情的，和同乡团拜差不多，并不是要彼此有交情才下帖子的。&rdo;徐二先生一拍手道：&ldo;那还说什么呢，有这样的交情就好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得到这一封请帖，就有相当活动的资格了。&rdo;杨杏园道：&ldo;你这是欺人之谈了。我常听见你说，你常常和一班同乡大老，在一处饮酒赋诗，何以独不认识陈定老？&rdo;徐二先生道：&ldo;你有所不知，大老里面，只有定老一个人抱定和国家做一番事业的心事。其余啸嗷风月，都是得过且过的人，一点进取的念头都没有，所以他们和定老是两路的人物，饮酒赋诗不带定老在内。定老既然不很和他们往来，我就也没机会认识了。&rdo;杨杏园道：&ldo;原来如此。你何不叫大老们写一封荐信给陈定老，比我拉你上前和他说话，那不要胜过百倍吗？&rdo;徐二先生道：&ldo;这倒使得，但是在我一方面，却不妨双管齐下，还是请你帮我一点忙。我再请你吃小馆子。&rdo;杨杏园道：&ldo;你是知道的，这种什么欢迎会，我从来没有到过。我若是去，当然可以和你引见引见。&rdo;徐二先生道：&ldo;嘿！你还打算不去吗？你真是个傻子，现成的机会，把它失落了，以后可不容易得着。&rdo;杨杏园道：&ldo;我原没有算定，也许明天去。&rdo;

徐二先生热心极了，把他引到外边屋子里来，和那同来的人，一块儿劝他，务必要去，最好是在会场上，能演说一回，那定老就更注意了。杨杏园真也没有他的法，说道：&ldo;你说得有理，我明天一定到会。老干新闻记者，有什么意思。干一辈子，还是苦死了。跟着定老出去一趟，捞一笔是一笔，要抵当新闻记者苦几年哩。&rdo;徐二先生拍着手笑道：&ldo;好哇，你想开了。&rdo;杨杏园道：&ldo;外面院子里，像来了许多人，我去看看。&rdo;说时，借着机会就望外走，徐二先生一班人，也不能不跟了出来，杨杏园见他们出来了，便在外院子里，踱来踱去。只见大厅上围着七八个人，突然有一个嚷了起来。说道：&ldo;今天……我们代表旅京全体同乡，欢迎新任陈省长……陈公是我们三千万人之中的一个贤人。&rdo;心想：这是什么话，怎么这里成了欢迎会了？一看那人，穿着夏布长衫，套着纱马褂，架着大框眼镜，养着短毛胡子，抬起一只手，忽高忽低的比着势子，两胜涨得通红。往下一听，明白了，原来是在这里练习明天欢迎会的演说。他说完了一遍，围着他的人，都说道：&ldo;很好很好，就是这样不要更改。&rdo;那人笑道：&ldo;那末，明天望诸位捧场。&rdo;说时进来一个人，拿着糙帽子当扇子摇，一路走着，口里说道：&ldo;陈定老公馆里好热闹，贺客盈门。陈定老拍着我的肩膀，亲叫我几声老弟，要我当招待员。我却情不过，干了两个钟头，满身是臭汗，我就溜了。&rdo;这人叫余廷斡，和杨杏园也认识。他看见杨杏园，说道：

&ldo;恭喜恭喜。&rdo;手上捧着糙帽子作揖。杨杏园道：&ldo;这是唱戏的话了，何喜可贺？&rdo;

余廷斡道：&ldo;你指望我不知道呢，定老和你有交情。这一回你南下，科长秘书，那是不必说，弄得好意放你去做一个县知事，岂不是一喜？&rdo;杨杏园笑道：&ldo;果然有这样的资格，还要托你在定老那里运动运动呢。别的好处是没有，将来请你吃两台花酒罢。&rdo;余廷斡道：&ldo;只要你肯南下，这个事，我一定可以在定老那里设法。你不知道，许多人知道我和定老的关系，都托我在那里运动差事的，弄得我成了一个包办差事的。我怕荐了这个，丢了那个，一概敬谢不敏。但是你老哥是同乡中一个真人才，那又当别论。我一定帮忙的。&rdo;那些人见他说得神乎其神，马上陆陆续续的走上前来，把余延或包围起来，和他说话。余廷斡洋洋自得，笑着说道：&ldo;定老待我，不用提多和气，所以大家都看得起我。我刚才在那里出来，碰到江鼎老坐上汽车刚要开走，他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会馆里去走走。他说也正要出城，硬把我请上他的汽车，送我到会馆来，然后他的汽车才开走了。他这个样子，也无非是看见我和定老太好了。&rdo;正说着，胡二叫了进来，说道：&ldo;是哪位先生，刚才由天桥坐胶皮车来的，还没给车钱呢？那个拉车的在门口直嚷，说耽误了他的买卖，他要加钱呢。&rdo;余延幹听了，两脸通红，说道：&ldo;我出去看看，怎么一回事？&rdo;说着，往外就走。

杨杏园看见自走回他那个小院子，长叹了一声道：&ldo;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rdo;

自己很无意绪的，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心里想道：&ldo;这地方虽还幽静，究竟住在会馆里，进进出出，少不得和这些小禄蠹来往，实在难堪。论起来，人鲍鱼之市，久而不闻其臭，却不解我住在鲍鱼市里这久，何以还是格格不入？&rdo;自己闷闷的呆想了一会，想出一个傻主意。心想从前在北京的下场举子，很多住在和尚庙里，一过几年的。我想这种生活，一定也不坏，我何不试一试？转身一想，也不好。北京庙里的和尚，据我看来，比俗家还要俗十倍，道泉寺的那个法坡和尚，就是一个好榜样。去年到他寺里，不是领教过一回吗？听说北城的房子很便宜，不如到北城去赁一座房子住，索性把南城这些物质文明，离得远远的，这些小禄合，就永远不入眼了。主意想定，就计算了一晚搬房子的事。记得《西厢记》下，金圣叹作的&ldo;不亦快哉&rdo;内，有这样一条：&ldo;久欲觅屋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rdo;这一句话，正是句句打入心坎中。北城虽有大河，十刹海附近，也就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