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白天,咱们一块儿到她家里去就得了。&rdo;富家驹道:&ldo;不要乱来,仔细闯祸。&rdo;
钱作揖道:&ldo;惹什么祸!你若不去,我一个人去。&rdo;富家驹道:&ldo;你明天几点钟去?&rdo;
钱作揖道:&ldo;去早了呢,她没有起来;去迟了呢,恐怕她又出去了,最好是一两点钟去,不迟不早。&rdo;富家驹道:&ldo;很好,明天我们一块儿去。我们在哪里会?&rdo;钱作揖道:&ldo;我来邀你得了。&rdo;富家驹道:&ldo;不成,不成!我们那老二老三,都知道你是一位大逛家,你一去邀我,他们就要疑心。不如你在劝业场茶楼上等我。我下了课,不必回家,就和你一路去,你看如何?&rdo;钱作揖道:&ldo;既要吃鱼,又要伯腥,这是何黄。&rdo;富家驹道:&ldo;要不然,我宁可不去。&rdo;钱作揖见他态度坚决,只得答应。各人雇车回家。
到了次日早上,富家驹拿出一件纱马褂和一件印度绸长衫,用一张纸包好,和书包一块夹了,带到学校里去。到了学校里,把衣服叫斋夫收了。上了上午三堂课,也不回去吃饭,就在附近小饭馆子里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又到理发店里刮了一个脸。
这才拿了衣服出来,浑身上下一换。雇了一辆车子,一直到劝业场来。找到茶楼上,果然钱作揖在那里。便催着他会了茶帐,一路走出来。钱作揖笑道:&ldo;我不去了。&rdo;
富家驹道:&ldo;你这不是难人?到了这时,怎样不去?&rdo;钱作揖偏着头对他浑身上下一望,取下帽子,和他又一鞠躬。说道:&ldo;你扮成这样一个十足的小白脸,把我不要形容成了煤铺的掌柜,人家还睬我吗?我去作什么?&rdo;富家驹道:&ldo;随便刮一个脸,这也不算什么,你又何必说这个挖苦话?&rdo;钱作揖道:&ldo;这也就巧了,你早不刮脸,迟不刮脸,单单是今天上午刮脸。&rdo;富家驹笑道:&ldo;就算我成心刮脸,我在你面前认个错,这也可以吧?&rdo;钱作揖笑道:&ldo;这我真成了陪考的了。&rdo;富家驹笑道:&ldo;这无非逢场作戏,谁又是正角,谁又是陪考的?&rdo;说着,马上就叫了两辆车子,雇到糙厂胡同。钱作揖道:&ldo;你怎样知道她的地点?看你不出,不作声的老实人,肚子里可有数呢。&rdo;富家驹笑道:&ldo;你以为我不知道,才这样难我吗?&rdo;说着,就坐上车去。钱作揖真怕他一个人去了,也就随着上车。到了糙厂胡同,认明了门牌,两人下车,便去敲门。富家驹究竟不行,给车钱的时候,故意慢一点,让钱作揖上前敲门。敲门以后,里面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穿一件旧的淡竹布长衫,梳一条大辫子。钱作揖认得,她是一个当跑龙套的。她对着两个人的情形看了一看,竟先问道:&ldo;你们是到田大妈家里去的吧?&rdo;钱作揖知道晚香玉姓田,这田大妈一定是晚香玉的母亲了。便说道:&ldo;是的,她娘儿俩都在家吗?你怎样知道我是到她家去的?&rdo;那孩子笑道:&ldo;谁不认得你,你天天坐在天乐园池子里第三排。&rdo;说着伸手一指富家驹道:&ldo;哟,今天还穿了一件马褂。&rdo;富家驹心里想道:&ldo;这女孩子也不算小,怎么说话这样粗野?怪不得人家说,唱戏的女孩子,是带有男性的。&rdo;
那女孩子问了话,回转身,就喊道:&ldo;田大妈,你家来了客。&rdo;一语未了,晚香玉的母亲在屏风后,伸出一个头来,看见是富家驹,连忙笑着招手道:&ldo;请进来,请进来。&rdo;他二人走进去,田大妈一直就望北屋子引。一掀门帘子,只见晚香玉穿了一件水红对襟短褂子,蓬着一把辫子,覆发都披得脸上来。手上拿着一根白线,缚着一只蝈蝈儿,在藤榻上引小猫。看见人来,哟了一声,跑进左边房里去了。田大妈含着笑容,请他二人坐下,便去张罗茶水。富家驹看见晚香玉出来,浑身绮罗,满头珠翠。猜她家里虽然不是高堂大厦,一定也是陈设楚楚的好房子。这时一看,屋小如舟,伸手可以摸到屋檐。坐的屋子里,上面一张长画桌,摆着一个打了补钉的白花磁瓶,插着一根鸡毛帚,一架摆式的老钟,钟面上只有一根短针。此外还有一面小镜子,两只玻璃花瓶,都是尘土堆满了的。屋中间一张四方桌子,横三竖四,罗列一张藤榻,几张椅子上放着面板,擀面棍儿。又有两个磁盆子摆在地上,一盆子衣服,一盆子和了的白面。地下满处都是菜叶。房门两边,摆着一捆大蒜,和一堆刀矛木盒唱戏用的东西。这屋里还有什么空地?满墙糊着的图画,是卖画人儿的摊子上买的。什么耗子聘闺女,五世同堂,怕媳妇儿,红一圈绿一圈。富家驹在家里就拟好一篇腹稿,题目是&ldo;寻香记&rdo;。打算把晚香玉家里一几一塌,都要铺张二下。这个样子,未免大为扫兴。好在晚香玉这时已出来了,穿了一件宝蓝色双丝葛的长衫,又加上一件漏明纱的小坎肩,马上就漂亮许多了。她出来一手掀着布门帘子,一手理着鬓发,先笑了一笑。然后笑着说道:&ldo;今天可不知道有客来,屋子里糟透了。&rdo;说毕。搭讪着向院子外头叫了一句&ldo;妈呀。&rdo;田大妈答应着就拿了两个茶杯,一把茶壶来。田大妈一面倒茶,一面对钱作揖道:&ldo;您贵姓?&rdo;钱作揖等她一问,将姓名住址就全说了。晚香玉眼睛瞧着富家驹,笑了一笑,然后问道:&ldo;这位先生呢?&rdo;田大妈道:&ldo;富大爷你会不知道?&rdo;晚香玉笑道:&ldo;认是认得,可不知道他的姓呢。&rdo;这句话说完,大家一笑。富家驹想不出说什么话,却拨着衫袖看了看手表。钱作揖虽然脸比富家驹老些,究竟因为初次来,不好乱说,也是默然。
半晌,田大妈对富家驹笑了一笑,说道:&ldo;您喝茶。&rdo;富家驹答应道:&ldo;喝茶。&rdo;
晚香玉笑了一笑,对屋子外面,花儿花儿的叫猫进来。钱作揖道:&ldo;这猫很好玩。
就叫花儿吗?&rdo;晚香玉道:&ldo;可不是!&rdo;于是大家抓着猫这个题目,就大谈特谈。
谈完了,大家又静默了一会。富家驹钱作揖又说了几句闲话,总是不能十分谈笑自如,看看院子外的日影子,只好告辞。晚香玉道:&ldo;有什么事吗?&rdo;富家驹道:
&ldo;没什么事。&rdo;晚香玉道:&ldo;既然没有什么事,忙什么?就请多坐一会儿。&rdo;富家驹钱作揖,原不一定要走,晚香玉既然挽留,就乐得多坐一会儿。所以两个人站起来了,又复坐下。前后约摸坐了一小时,话也就慢慢的多了。钱作揖偶然问了一句:
&ldo;《贵妃醉酒》怎么好久不演了?&rdo;田大妈笑道:&ldo;不瞒您说,那几件行头都坏了,没有法子穿出去。&rdo;钱作揖对富家驹轻轻的说了一句:&ldo;你送她一套,好不好?&rdo;
富家驹连忙说道:&ldo;可以,可以,不过我是外行,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做?&rdo;钱作揖笑道:&ldo;人家做好了,你会帐还不会吗?&rdo;富家驹又道:&ldo;可以可以。&rdo;钱作揖对田大妈道:&ldo;听见了吗?&rdo;田大妈连忙站起来,对富家驹道:&ldo;大爷,谢谢您啦。&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