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殿选眼睛斜吊了太太一眼,脸仍旧对着书上,好像看得入神,人来了,都不知道似的。黎太太走上前,一把将书夺了过来,望书架子里一塞。说道:&ldo;看见人来了,装什么傻?&rdo;黎殿选把眼镜取下来,望桌上一放,瞪着眼睛,望着他太太。黎太太道:&ldo;你作出这个样子,就吓得我不敢说吗?这个时候,自由结婚的就很多,难道人家都没有娘老子的。况且风儿这事,也完全由父母作主,还不能说是自由啦。&rdo;
黎殿选道:&ldo;我们诗礼人家,不能……&rdo;黎太太不等说完,把胸一挺,头望前一伸,一直问到黎殿选脸上。说道:&ldo;我问你,什么不能,怎样不能?&rdo;黎殿选见他太太气势来得凶猛,身子望后仰着,退了一步。黎太太伸手将桌子一拍,说道:&ldo;这事我办定了。谁要不答应,我娘儿俩两条命,就拚了他。&rdo;黎殿选气的直摸胡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往日,黎殿选不和他太太较量,早走开了。这时他太太拦住书桌坐着,要走也走不了。只得站在一边,唉声叹气。黎太太道:&ldo;你说话呀,这事怎样办?&rdo;黎殿选道:&ldo;你已经作定了主了。我还说什么呢?我说也是白说啊。&rdo;
黎太太见黎殿选有些软了,又不忍再逼,也就低下声音说道:&ldo;这事呢,女孩子自然也有些不是,只要没作无礼的事,可是不能怪她。譬如我们罢,&rdo;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然后又笑道:&ldo;我们做女孩子的时候,那种家规,比你们家里还要重十倍呢。可是姊妹们心里,谁也愿意嫁个状元郎。当你家到我家提婚的时候,我听说你是一个翰林,早就愿意了。&rdo;黎殿选道:&ldo;几十年前的陈事,还翻出来说些什么?&rdo;
黎太太道:&ldo;我这是譬喻呀,你想这还不是前后一样?这个姓余的孩子,很有名呢。
诗词歌赋,样样都好。可惜如今不科考了。要是科考,还不是个翰林?&rdo;黎殿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ldo;你太把点翰林看便宜了。&rdo;黎太太道:&ldo;便宜不便宜,我不管。你想,从前我羡慕你,无非是为你文章做得好。&rdo;黎殿选忍不住失笑道:
&ldo;什么,你是为我文章做得好?只怕不是吧?其惟望我做八府巡按乎?&rdo;黎太太道:
&ldo;你不要瞎打岔了,我们还说正话。现在那个姓余的孩子,出了许多书,据说遍中国没有人不知道的。他有这样的文才,凤儿在书上看见他的文章,羡慕的话,也是有的,总不能说她是什么下流。况且她念书作诗,也都是你教的,她不会念书,不会做诗,就会知道姓余的是个才子吗?&rdo;黎殿选道:&ldo;好哇,说来说去,倒是我的不是。&rdo;黎太太道:&ldo;我不问别的话,你到底答应不答应?&rdo;黎殿选道:&ldo;若果应允,吾其为名教罪人矣。&rdo;黎太太跟着黎殿选这几十年,耳薰目染,也就沾了不少的文气,黎殿选说出名教两个字来,她又知道是指的孔夫子。便道:&ldo;就是得罪孔夫子,也要得罪这一回。难道孔夫子还亲似亲生女儿,你忍心为了孔夫子阻止她的婚事,让她去死吗?&rdo;黎殿选道:&ldo;吁!是何言也?&rdo;黎太太又逼近一步,抵到黎殿选身边,问道:&ldo;究竟怎么样?&rdo;黎殿选没有法子,只得说道:&ldo;好,我也没奈你何,由你一手作主就是了。&rdo;黎太太软弱一阵子,强硬一阵子,把黎殿选闹的七颠八倒。里面那位昔凤小姐如怨如诉的,又在床上哭泣,托病不起。黎殿选只好含糊的答应了。黎太太见事情已有九分成功,便笑着说道:&ldo;只管和你说话,忘了请你吃饭了。我今天亲自做的红烧蹄子,一碗蟹肉,都是你爱吃的,走罢,我们吃饭去。&rdo;说时,不由得黎殿选不走,一阵风似的,把黎殿选逼到上房去。黎太太用软禁的手段,就不让他走,这一晚上,黎太太和黎殿选大办其交涉。一个谈的是个天理人情,一个谈的是些三从四德,总是欲即欲离。最后,黎太太说:&ldo;你若是不答应,明天我就带女孩子到南边去,和你断绝关系。&rdo;黎殿选这才完全屈服了。
到了次日,黎昔凤已知得了父亲允许的消息。因为睡了两天,睡得腻了,只好起来梳头。梳完头之后,已有十点多钟,逆料父亲已到外面书房里去了,便到母亲房里来看母亲。不料一脚跨进门,顶头就碰见父亲。她既有些害臊,又有些害怕,只得靠住房门,低了头叫了一声爸爸。黎殿选脸往下一抹,哼了一声。黎太太便道:
&ldo;你有事还不出去?凤儿这里来,我有一笔帐忘了,你来替我记上。&rdo;黎昔凤听了她母亲的话,知道是为她解围的,答应了一声,赶快走过去了。黎殿选因为太太是护着小姐的,果然要责小姐,太太一定是不同意,反而扫了威信,一声不言语,自走了。这里黎太太把自己和黎殿选交涉的经过,一头一尾告诉了黎昔凤。黎昔凤坐在桌子边,借着照镜子理鬓发,含着笑容,静静的听着。黎太太道:&ldo;我虽然看见了他的相片,究竟还没有看见他的人。你写一封信,叫他明天过来先见见我。&rdo;黎昔凤望着镜子道:&ldo;现在,人家怎样好来见妈呢?&rdo;黎太太道:&ldo;亲戚已经算结成了。迟见早见,要什么紧?若说还没有决定,你们为什么也见过几回面了。我娘是见不得,你倒见得?&rdo;黎昔凤道:&ldo;这不是蛮理?就说来,人家怎样称呼?&rdo;黎太太道:&ldo;将来我就是他的丈母娘了,他先叫我一声伯母,还不成吗?&rdo;黎昔风先是不肯写信,经黎太太再三的说,她只好写了一封信给余梦霞,约他当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来,信上不能写得那样明隙,只说家严家慈请过来谈一谈。
余梦霞住在旅馆里,正是弄得进退狼狈,每日照例做一封骄散兼用的情书,寄给黎昔凤。这天在旅馆的百叶窗下,正在那里起信稿,写了半页信纸。上面说:
昔凤女士惠鉴:南园一别,修又三日。相思如月,夜减清晖。晚来孤灯一盏,苦茗半瓯,旅社清凄,中愁如梦。倚枕槌床,凝思搔鬓,嗟我怀人,曷其有极?而乃满天风雨,落木萧萧。
越写越高兴,把他做《翠兰痕》的本事,刚刚使出几分之几,忽然黎昔凤的信送到。据信上面说:已是有成功的希望。余梦霞一想,她父亲叫我去见他,莫不是要考我一考?我这个学问,我自己知道,是没有根底的。要考我的古文诗词,我或者不至交白卷。若是谈经史,谈考据,那就要我的好看。既而又一想,她父亲是个翰林头儿,我们这样后生小子,还不是小巫见大巫。只谈词章,我们这浮艳浅薄的东西,恐怕就看不入眼。再说他也未必不谈实在的学问,来考词章。或者是考经史小学之类都没有准呢。这样一想,那封情书,也没有心写了。到了次日,他要表示诚恳,不肯依着黎昔凤的知会,上午才去。清早起来,吃了一些点心,就打算走。
他因为上海洋场才子油滑著名的,自己要装出一个老成的人,绸衣服不敢穿,只穿灰布夹袍,黑布马褂而去。到了黎宅,便将名刺投到门房,让他进去回禀。门房看他那样子,斯文一脉,似乎也是个体面人。据他心想,这或者是我们老爷的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