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陈学平手上捧着一本很厚的抄本书,来访杨杏园。说道:&ldo;我不是在朋友死后,揭破他的阴私。这实在是一部惨史,少年人若知道这一件事,大可以醒悟了。&rdo;杨杏园接过随便一翻,就翻到了一页新诗。诗前面并没题目,只是写着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大概是首数的次序,总题目在最前面呢。一页一页,倒翻过去,翻到最前面,原来题目是&ldo;无题&rdo;两个字。旧诗的题目,新诗倒借来用了,这很是奇怪的。于是先看第一首,那诗共有五句。诗说:&ldo;人声悄悄,见伊倚着桌儿微笑。我正要迎上前去,摇动了孤灯的冷焰,我的痴梦醒了。&rdo;这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翻过一页去,再看前面写着&ldo;五&rdo;字的一首。那诗说:&ldo;禽石填不平的恨海,我想用黄金来填它。黄金填不满的欲壑,我又想用情丝来塞它。青苔下的蝼蚁,哪能搬动芳园的名花?这都是自己的妄想,不成呵!怎样反埋怨着她?&rdo;杨杏园点了一点头,陈学平在一旁看了说道:&ldo;你是反对新诗的人,怎样点起头来?&rdo;杨杏园道:&ldo;我因为他偷了几句旧诗词,学着曲的口气一做,倒很是灵活。这一首诗的意味,和第一首的情形,大大不同,象是觉悟了。&rdo;陈学平摇头道:&ldo;他哪里能觉悟?他要觉悟,就不会死了。你再往后看去,你就明白了。&rdo;杨杏园道:&ldo;我不要看了。与其我看了来猜哑谜,何不干脆请你说出来呢?&rdo;陈学平的肚子里,早也就憋不住了,于是就把这一段小史说出来。
第七十三回慷慨结交游群花绕座荒唐作夫妇一月倾家原来这任毅民家里倒也是小康之家。他的父亲希望他在大学毕业,得一个终身立脚的根基,就极力的替他筹划学费,整千的款子汇到北京银行里来存着,让他好安心读书,不受经济压迫。不料经济不压迫他,就放纵了他。他有的是钱,做了绸的,又做呢的。单夹皮棉纱,全做到了,又要做西服。衣服既然漂亮,就不能在家里待着。不然,穿了好衣服,给自己的影子看不成?所以天天穿了衣服,就到各繁华场中去瞎混。中央公园,北海公园,城南游艺园,这三个地方,每天至少要到一处,或者竟是全到。因此他的朋友和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三国巡阅使。他听到这个绰号,倒不以为羞辱。以为朋友中只有我有钱,能够这样挥霍。这三园之中,男的有每日必到的,女的也有必到的,彼此都是必到的,就不免常常会面。而且这些地方去得多了,和戏场茶座球房的茶房,也就会慢慢认识。认得了茶房,这三园出风头的是些什么人,无论是男是女,都可以打听了。
任毅民常遇到的,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她也是今日梳一个头,明日换一件衣服,时时变换装扮的人。任毅民看见,不免多注一点意。她出入三园,老和任毅民会面,也就极是面熟。有一晚,任毅民在游艺园电影场里看电影。休息的时候,见那女子也在那里,而且是一个人。任毅民便悄悄的问茶房道:&ldo;那个女孩子,常到这儿来,你们认得她吗?&rdo;茶房笑道:&ldo;任先生连她都不认识吗?她就是杨三小姐。&rdo;任毅民道:&ldo;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堂里念书?&rdo;茶房道:&ldo;那可不知道。
反正她不怕人的,任先生和她交一交朋友,谈上一谈就全知道了。&rdo;任毅民道:
&ldo;我总看见她有两三个人在一处,今天就是她一个人吗?&rdo;茶房道:&ldo;就是她一个人,今天要认识她,倒是很容易的。&rdo;任毅民听说,笑了一笑。一会儿工夫,那杨三小姐,忽然离位走出场去,沿着池子边的路,慢慢的走着。任毅民一时色胆天大,也追了上来。不问好歹,在后面就叫了一声密斯杨。杨三小姐回头一看,见是他,也没有作声,也没发怒,依然是向前走。任毅民见她不作声,又赶上前一步,连喊道:&ldo;密斯杨,密斯杨。&rdo;杨三小姐回头一笑,看了任毅民一眼。任毅民越发胆大了,便并排和她走着。笑问道:&ldo;怎么不看电影?&rdo;杨三小姐却不去答他这句话,笑道:&ldo;你怎样知道我姓杨?&rdo;任毅民道:&ldo;以前我们虽没说过话,可是会面多次,彼此都认得的。要打听姓什么,那还不容易?&rdo;杨三小姐笑道:&ldo;你不要瞎说。我看你还是刚才知道我姓什么呢。你和茶房唧唧哝哝在那里说话,口里说话,眼睛只管向我这里瞧着,不是说我吗?我让你瞧得不好意思,才走开来的。&rdo;任毅民笑道:
&ldo;其实我们老早就算是熟人了,瞧瞧那也不要紧。&rdo;杨三小姐笑道:&ldo;我倒是常遇见你,而且就早知道你贵姓是任呢。&rdo;两人越谈越近,便交换名片。原来杨三小姐名叫曼君,在淑英女子学校读书,现在虽然不在学校里,自己可还是挂着女学生的招牌。任毅民和她认识了,很是高兴,当天就要请她去吃大菜。杨曼君道:&ldo;我们交为朋友,要请就不在今日一日,以后日子长呢。&rdo;任毅民觉得也不可接近得太热烈了,当天晚上,各自散去,约着次日在北海漪澜堂会。
这个时候,还在七月下旬。北海的荷花,也没有枯谢。二人在漪澜堂相会之后,任毅民要赁一只小游船,在水上游玩。杨曼君说是怕水,不肯去,也就罢了。过了几日,这天下午,二人又在北海五龙亭相会,在水边桥上,择了一个座位,杨曼君和任毅民对面坐下。任毅民坐了一会,然后笑道:&ldo;论起资格来,我是不配和你交朋友。但是在我个人的私心,倒只愿我一个人和你常在一处,你相信我这话吗?&rdo;
杨曼君淡淡的笑道:&ldo;有什么不相信,男子的心事,都是这样的。&rdo;任毅民笑道:
&ldo;口说是无凭的,总要有一点东西,作为纪念,那才能表示出来。&rdo;说着,就在身上将一个锦盒掏出,说道:&ldo;这是我一点小意思,你可以带在身上,让我们精神上的友谊,更进一步。&rdo;杨曼君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人心式的金锁,锁上铸了四个字,乃是&ldo;神圣之爱&rdo;,锁之外,又是一副极细致的金链子。这两样东西,快有二两重,怕不合一百多元的价值。杨曼君笑道:&ldo;谢谢你。你送这贵重的东西给我,我送什么东西给你呢?&rdo;任毅民道:&ldo;我们要好,是在感情上,并不在东西上。我送这点东西给你,不过是作一种纪念品,何必谈到还礼的话。&rdo;杨曼君笑道:&ldo;虽然这样说,我应该也送一样东西给你作纪念品才好。&rdo;说时,把一个食指点着右腮,偏着头想了一想,笑嘻嘻的自言自语道:&ldo;我送你什么东西呢?&rdo;任毅民笑道:&ldo;就是依你这种样子,照张六寸的相给我吧?&rdo;杨曼君道:&ldo;要相片子,我家里有的是,何必还要新照一张?&rdo;任毅民道:&ldo;只要你给我东西,无论什么,都是好的。&rdo;杨曼君笑道:&ldo;既然这样,我到水中间摘一朵莲花给你吧?&rdo;任毅民道:&ldo;也好,但是你怎样得到手呢?&rdo;杨曼君道:&ldo;那还有什么难处?回头我们赁一只船在水里玩,划到荷叶里面去,就可以到手了。&rdo;任毅民笑道:&ldo;荷花丛中,配上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姐,真是妙极。我是一个浑浊的男子,不知可配坐在后艄,给你划船。&rdo;杨曼君眼睛一瞟,嘴一撇道:&ldo;干吗说这种话?那是除我不起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