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诚道:&ldo;那我就不客气了。何先生现在恭喜还在哪个衙门?&rdo;何剑尘笑道:
&ldo;我就是干新闻事业,此外没有兼差。从前倒也混过几个挂名的事,如今办事人员,都拿不到薪水,何况挂名的,所以我索性不想这种横财。&rdo;梁子诚道:&ldo;当然是财政部或者交通部了。&rdo;何剑尘微笑点了点头。梁子诚道:&ldo;他们都不错呀。从前交通部路政司长是敝亲,兄弟倒也兼了一点事。别的什么罢了,就是应酬大一点。那边陈次长是个大手。&rdo;说着,把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ldo;每日非打牌逛胡同不乐的。为了公事,他也常传兄弟去谈话,待僚属却很和气。有一次,他打牌凑不齐角儿,一定要我算一个。我没法子推诿,四圈牌几乎输了一个大窟窿,以后我们就很认识了。他现在南边很得意,我打算去找他。&rdo;何剑尘道:&ldo;他是在南边很得意,不过去找他的人也很多吧?&rdo;梁子诚道:&ldo;正是这样。&rdo;说到这里,将眉毛一皱,又遭:&ldo;可是北京这地方,山穷水尽,也实没有法子维持下去。今年翻过年来,半年多了,只发过一次薪。那还罢了,衙门里的办公费,也是穷得不可言状。这两个多月以来,部里的茶水,都是茶房代垫。他们不但领不到工钱,而且还要凑出钱来买煤球烧炉子,买茶叶彻茶,本也就很为难了。自从前天起,他们约着大罢工,不发薪不沏茶,也不打手巾把。我事先又不知道,那天坐了半天,连喊几声都不见一个答应。我们部里的茶房,这两个月来,本来就成了茶房大爷,不来也就算了。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却是一半杯开水。我刚说了一句混蛋,屋子里的一个同事,连连摇手说;&lso;你就算了罢,这一壶开水还是大厨房里弄来的,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你还想喝茶吗?&rso;我一问,这才知道是茶房罢工了。这两天以来,衙门里地也没人扫,公事桌也没人收拾,糟得不象个样子,至于茶水二字,更是不必提了。&rdo;
梁子城越谈越有劲,说得忘其所以。吴碧波笑着轻轻的说道:&ldo;不要哭穷了,这里人多,让人听见,成什么意思?&rdo;何剑尘笑道:&ldo;这事很有趣,大家也是乐于听的。&rdo;
吴碧波笑道:&ldo;别告诉他了,他这是采访新闻呢。&rdo;梁子诚道:&ldo;我正也是希望报上登出来,看政府里那些阔老,天天大吃大喝大逛,见了报上登着这段消息,惭愧不惭愧。&rdo;吴碧波道:&ldo;这也不算怎样穷。穷得不能开门的机关,还有的是呢。&rdo;
梁子诚听了他这话,接上又要说。吴碧波笑道:&ldo;我肚子是饿了,我们一面吃一面说罢。&rdo;对茶房招了一招手,叫他拿了菜牌子过来,大家看了,随便换了一两样菜。梁子诚是个守旧的人,用起刀叉来,就觉得不大合适,所以不很大吃大菜。
这会子别人换菜,他不知道哪样好,哪样不好,将牌子看了一看,就交给茶房道:
&ldo;好罢,就是它罢。&rdo;一会儿,茶房托了一托盘小碟子来,里面全是冷食。他见吴碧波和何剑尘挑了几样冷荤放到盘子里之外,又另外要了些小红萝卜去,碟子里小红萝卜就只几个,吴何二人都爱吃,竟是包办了。临到他面前,素的除了几碟酱菜之外,便是一碟生白菜叶。他见人家并没有吃酱菜,又以为素菜是不能不要的,于是叉了一大叉白菜叶在盘子里。何剑尘笑道:&ldo;梁先生也喜欢吃生菜?&rdo;梁子诚道:
&ldo;是的。&rdo;他也没加酱油和别的什么,将叉子向白菜上戳了一阵,菜叶贴在盘底上,老不上叉。就把刀一夹,向刀尖上一送,这一下子,倒不算少,便很快的送进嘴去。
嘴里一咀嚼,不但清淡无味,还有一种生菜气触人。吐是不便吐的,只得勉强咽下去了。所幸盘子里还有冷荤,赶快吃了两片灌肠,才觉得有些味。第二下子,是红柿牛尾汤,他看见通红的一盘子汤汁,热气腾腾,有些牛肉擅味。自己向来不吃牛肉的,这不知道是牛肉不是牛肉,只好用勺子舀着喝了。这一分汤喝下去,倒不怎样,第二盘菜,却是罐头沙丁鱼。何吴二人,都换了别的什么,梁子诚却是原来的。
茶房将一盘沙丁鱼放在他面前,他看见是大半条鱼,旁边有些生菜叶。生菜是领教了,这鱼是圆滚滚的一节,料想还不会错,举起刀叉,就叉了一块,送到嘴里去,咀嚼以后,既觉得腥气难闻,又是十分油腻,而且很淡。这一块叉得太太了,简直难于下咽。勉强吞了下去,再要继续的吃,实在不能够。不继续吃下去,又觉原物端了回去一,怪难为情的。正踌躇着,吴碧波可看出来了。笑道:&ldo;怎么?这沙丁鱼,你忘了换吗?这个东西,除非吃鱼腥有训练的人,不然是吃不下去。我就最怕这个。你大概以为是炸桂鱼,所以没换。我劝你不要吃罢,吃着下去,腻人得很。&rdo;
梁子诚道:&ldo;我倒是不怕腥。但是这口味不大好,我也不要吃了。&rdo;
说到这里,吴何都向平台外点头,梁子诚却也认得是何吴的朋友,杨杏园来了。
梁子诚站了起来,连忙让坐,说道:&ldo;好极好极,平常请不到的,大家在一处谈谈。&rdo;
于是就叫茶房递菜牌子给杨杏园。杨杏园摇手道:&ldo;请不必客气,这几天不大舒服,平常只吃一点汤饭和稀饭,荤菜也不爱沾,西餐更罢了。&rdo;吴碧波让他坐下,笑道:
&ldo;我是半主半客,我作主,请你吃一份布了如何?&rdo;杨杏园道:&ldo;我怕那种怪甜味。
来一份柠檬冰淇淋罢。&rdo;何剑尘道:&ldo;什么?西餐不能吃,倒能吃冰淇淋?&rdo;杨杏园笑道:&ldo;凉东西我是一概怕沾,就是不嫌这个。&rdo;吴碧波道:&ldo;这里的冰淇淋,大概是熟水做的,吃了不得事,就让他来一份罢。&rdo;梁子诚道:&ldo;就是不吃饭,也可以吃些点心。&rdo;杨杏园道:&ldo;我向来是不会客气,倒不论生熟朋友,在吃上我不肯吃亏。&rdo;梁子谈笑道:&ldo;既然如此,我就不敢勉强了。&rdo;在这一阵周旋,梁子诚已让茶房把沙丁鱼端去,这倒减轻了一层负担。他们吃大菜,杨杏园陪着慢慢吃冰淇淋。梁子诚道:&ldo;杨先生身上有贵恙吧?&rdo;杨杏园道:&ldo;是的。可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病,就是觉得心头象火烧一般。一个人好好的会发生烦恼,在表面上看,是一点病也没有。&rdo;梁子诚道:&ldo;请大夫瞧了没有?&rdo;杨杏园笑道:&ldo;那未免太娇嫩了,这一点小病,何必去诊治。&rdo;何剑尘道:&ldo;不然。小病不治,大病之由。况且你这病,好象潜伏在心里,你还是请大夫瞧一瞧的好。就是病不要紧,检查检查身体,也是好的。&rdo;梁子诚道:&ldo;不知道杨先生是相信中医还是相信西医?&rdo;杨杏园道:
&ldo;中医的药是不假,就是治法不对。我以为西医是根据科学治病,总比较稳当一点。&rdo;
梁子诚道:&ldo;若是杨先生相信西医,我倒可以介绍一个人。这人既然懂中医,又在日本医科大学毕业,用西药治中国人的病,极是对症。他叫陈永年,自己私立了一个医院。&rdo;吴碧波道:&ldo;不必介绍了,他自己有个很好的朋友,是位西医,何必再去求别人呢。&rdo;杨杏园道:&ldo;你不是说刘大夫吗?他也说了,对于我这病很疑惑,怕要成肺病。主张我静养。我不相信他这话,倒要另请一个人诊察诊察呢。&rdo;何剑尘道:&ldo;既然如此,你就到这位陈大夫那里去看看得了,若果是肺病,只要吐些痰,让大夫去化验化验,总看得出来一点。&rdo;杨杏园一皱眉道:&ldo;我情愿害别的什么重病,睡个十天半月,我却不愿意害痨病,不死不活,拖着很长的日子,而且害这种病,总是自己不卫生所致。&rdo;何剑尘道:&ldo;那倒不尽然,凡是忧思过度,或积劳过度的人,也容易害这种病。&rdo;杨杏园道:&ldo;果然如此,我就难免了。&rdo;梁子诚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