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众人忙碌中消逝,相府恍若洪福洞天,众人不知白天黑夜,只知一份竹简誊抄完便开始下一份的誊抄。
朝阳一点一点从东方升起,将楚国的宫殿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下,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楚云祁手里握着的竹简上。
字如其人,竹简上的字利落干净中带着柔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露珠凝结在兰花上缓缓滑落的温柔宁静。
“国强之首在于兵强,首立为奖励军功之法。将楚爵位分为二十等。国中官民百姓非立功者不得封爵,公室宗族亦不得例外。奴隶斩杀敌人首级一颗,可赎其身为民,百姓斩杀敌人首级一颗,可得爵位一级。斩敌首级多着,依次论功封赏,虽为奴隶,若建功多者,亦可官至大夫。臣民之田宅奴隶妻妾多少,亦依爵而定。无爵者不得多占田地,不得多使奴隶,不得多娶妻妾。其多者收归国家,赏与有爵之人”(注)
缓缓合上竹简,楚云祁抬眸深深地看了苏珏一眼——
阳光洒在那人脸上,透着病态的苍白,白衣少年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显得有些虚脱。
苏珏轻轻靠在身后的书架上,闭眸休憩,白玉般的手轻揉着眉心。
他穿着件朴素白衫,阳光照在他身上,恍若谪仙。
这两个多月,楚云祁亲身参与变法的制定与颁发,那一条又一条法令,字字珠玑,切中楚国要害。
苏珏将历代变革矛盾总结为三点:农,战,国。
在这三册中,各自又细分,农册中包含两部分,一为地,一为民,包括十二道法令,这十二道法令分别围绕土地开垦,土地计算,说民,弱民展开;战册中主要围绕军队的组建,奖罚等展开;国册中就君王统治之策做了详述,提出了君臣,慎法等概念。
一声闷雷在天空中炸开来,随之而来的是商幽王二十六年的春天,冰雪渐渐消融,万物开始复苏,自此,《定国三册》开始了它非同寻常的使命。
苏珏没有想到,在千秋万代之后,他这一套法令的核心体制仍在延续。
楚云祁静静站在鄢城城墙上眺望着远处的湘庭湖,他的身旁是一身白衣的苏珏。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些。”楚云祁开口道。
“嗯。”苏珏点了点头道,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续道:“启耕大典定在七日后。”
“哈哈,相国如此严肃,难不成七日后要陪同寡人一起籍田?”楚云祁看了苏珏一眼,笑道。
苏珏愣了愣,旋即怒了,他瞪了楚云祁一眼道:“不正经!”
启耕大典是君王力劝农桑的典礼,一般是由一国之君携手王后,在祭祀天地和五谷之神后,君王亲自耕作,王后亲自采桑,达到劝农桑的意图。楚云祁那句话,不是调侃他让他作他的王后么?!
苏珏越想越气,转身甩袖就要走,被楚云祁一把拉住,苏珏回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恍若撞进了浩渺的夜空一般。
楚云祁故作严肃,咳嗽了几声,摇头晃脑沉声道:“陇南子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昭文君学富五车怎么连这点礼仪也不懂?”
苏珏被他这句话给气乐了,到底是谁不懂“敬而无失”,苏珏真想看看他这面皮是有多厚才能说这话面不改色的?
“呵”苏珏笑出声来,阳光洒在他略微苍白的脸庞,眉眼弯弯,好看的眸子恍若沉着整个星空,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一层一层地向外扩散开来,像是被时间定格了的涟漪。
他这一笑,像是春风吹开破冰的湖面,又像是空谷幽兰在月色中缓缓盛开。
楚云祁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轻松地笑,干净的不参杂任何情绪,只是开心,为了开心而笑。
楚云祁的心不轻不重地被人撞了一下,他抓着苏珏的手都有了些许颤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越来越深沉,楚云祁莫名的烦躁起来,他松开抓着苏珏的手,转过身看向远处。
带着寒意的春风一缕一缕将他的烦躁渐渐吹散,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他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归结为一句话,于是他转过头看着苏珏,一字一句道:“楚国有相国,实乃三生之幸。”
苏珏眼底的希冀渐渐暗了下去,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转过身看向远处快要落下的夕阳,轻声道:“遇见你,实乃兰君三生之幸。”
“嗯?相国适才说什么?”楚云祁没听清楚他的话,上前一步问。
苏珏浅浅一笑,摇了摇头,不语。
幼时乞讨苟活,后随着逍遥子遍访名山大川,生老病死,爱别离,求而不得,人世间的悲喜转折他看到过,经历过,想来人间烟火也不过这些,所以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那些他举手之劳救助过的人敬重他,感激他,也不懂他。如果没有梨园之东戏剧般的相遇,苏珏应该会陪伴着师父平淡地过完一生,心如止水,平和却孤独。
楚云祁不一样。见到他的第一眼,苏珏便感觉到那人与众不同的气质——生而为王。
参通天地人者,是为王。
那个人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的吸引力,他很懂得“度”,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不会太过,时而你会觉得他真实且触手可及,时而又会觉得他缥缈的无迹可寻。
他可以是文人雅士,吟风弄月,品茶抚琴,也可以横剑立马,睥睨天下,楚云祁的出现让苏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自己也会有悲喜羞愤,在楚云祁遍访颍城墨家,只是为了给自己作一纳凉用的铜柜时,苏珏便知道,这个人是他余生的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