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三十三章鸟巢人语国(2)
这第三连涂天凤连长,和我相处得最近,我最知道他。那里前后有两棵大树,做了鸟巢工事,一个是我守着,一个就是涂连长做了观测位置。我们在桥上看敌人比什么都清楚,我们在树上用电话指挥发炮,有什么不百发百中?虽然我们一下午只发了几炮,一炮打过去,总揍死他几十个人。后来我看到涂连长下了树,带了他的弟兄,加人散兵壕作战,&rdo;王彪道:&ldo;他们有家伙?&rdo;袁忠国道:&ldo;喏!那位就是他迫击炮第三连的弟兄。你问他吧。&rdo;那士兵道:&ldo;我们一排人,只有九支步枪,其余的都是徒手兵。我就是个徒手的。徒手有什么关系?我们每个人拿两枚手榴弹,就由战壕里上去。我也是腿上让子弹穿掉了一块皮,落了伍了。&rdo;群伙中一个士兵道:&ldo;我们五十七师,真不含糊呀!后来怎么样呢?&rdo;袁忠国道:&ldo;没有炮,敌人就更猖狂了。大概长生桥那一带,总有四十门大炮,不分高低,敌人对了我们的工事乱轰,我们几处机枪阵地,都让炮轰毁了。我蹲的这棵大树,就让炮弹she穿了两回,那一阵狂风,几乎把我摔下来。长生桥往南,有几个鸟巢工事,今天算是用着了。我们在上面守着,看到敌人走近,对准了密集部队一枚手榴弹,不会让他们少死人,敌人冲到大树边六次,我送了他们五枚手榴弹。第六次我没有手榴弹了,把步枪还干了他几个。算我运气好,敌人对树上还击我多次,就是手臂上穿了个洞,别处没事。也是那棵树长得好,四周有许多小树,他不敢走近,也看不到我。我挂了彩,一只手没有办法,只好留在树上光瞧着。巧啦,营长两次由战壕反攻过来,都攻到那树林边下。第一次上来,大概我们有二十人以下。肉搏以后,树林外捡着三二具个鬼子尸首,他们就下去了。营长也回了战壕。第二次上来,营长就只带了八九名弟兄。我亲眼看到他一路丢了手榴弹上来,那八九名弟兄,也就是这样丢着手榴弹上来的。我想,他是看着敌人太多了,根本没有打算用刺刀劈刺,用了个大家完的办法。所以到了敌我相隔几尺路的时候,我们这里还在丢手榴弹。敌人没想到我们用那个战术冲上来,十之八九躺下了。一个密集部队,大概总有三四十人,只回去几个人。&rdo;王彪道:&ldo;我们呢?&rdo;袁忠国道:&ldo;那还用说吗?全没有回战壕哇,营长自然也在内。他是我们一个好长官,唉!真是可惜!&rdo;士兵里有一个人插言道:&ldo;虽然他为国牺牲了,他的精神是永久存在常德的,我是常德人,我就可以代表常德老百姓说这句话。将来我们在营里建筑一座忠烈祠,或者是一座英雄墓,把阵亡将士的姓名,都刻在石碑上,自然第一七零团第二营营长酆鸿钧的名字,也是一字不漏刻出来的。&rdo;袁忠国道:&ldo;所以我们全不怕牺牲,都有这点意思,落个芳名万古存。我这里在敌人尸首身上,搜到这么一点好东西,各位来一支。&rdo;说时,他在衣袋里掏出一个纸烟盒子传递着,各人面前,分敬了一支纸烟,又摸出火柴,分别地点了烟。立刻这战壕黑暗里,有几点红星亮着。王彪吸着烟,笑道:&ldo;班长,你在鸟巢工事里作战,那是个新鲜玩意儿,你觉得这玩意儿有些什么好处?&rdo;袁忠国道:&ldo;好处多着呢!可惜大树究竟不多,不东面拼命地喊杀,他可会在西面悄悄地抄袭上来。有时候,他们在阵地上匍匐前进的时候,头上顶着树枝,或者顶着糙,故意让我们发现。他可能把树枝插在地上,人跑了开去。有时候,他们也弄些少数的人,在我们阵地面前佯攻,消耗我们的子弹。像这一类的事,我们在大树上守着,全看了他一个清清楚楚。我们和地面上的人取得联络,用各种暗信号,通知了散兵壕里和碉堡里,不但可以不上当,反而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在这些鸟巢工事里,我们至多是两个人,牺牲了也无所谓。在今天以前,他们还没有发现这玩意儿,我们真占了不少便宜哩。&rdo;说着,也打了个哈哈。还是王彪因为他同伙两个都是带伤的,劝他赶快进城。他两人说声再会,爬出战壕,从从容容地走了。
正文第三十四夜风寒战郭星火肃孤城(1)
这些故事,都是十一月二十五日发生的。到了黄昏的时候,每日照例的一个高cháo,这日自然也没有例外。当袁忠国离开渔父中学前面战壕时,有一架敌机,突然地飞到了常德城圈上,绕着城垣飞了个圈子。然后飞到城中心,落下个照明弹。照明弹这东西,像个远望的汽油灯泡,亮得发白,它由飞机丢下,化学液体燃烧起来,悬在几百尺高空,可以烧十几分钟。液体燃烧完了,就变为一阵青烟化为乌有。平常轰炸机夜袭,用这种东西对付灯火管制。半空中悬上一二十个照明弹,可以把整座大都市照明得如同白昼。而敌人在常德丢照明弹,却不是这个意思,这是黄昏总攻击的一个信号。所以在高空的照明弹像大月亮似的,挂起来,敌机就悄然地走了。敌机一走,常德四面的敌人,包括沅江南岸的敌人在内,山炮、迫击炮、轻重机枪、步枪,一齐发she,各对了他们面临着的阵地,尽量地抛出他们的火药与钢铁。那一种火光,可以在地面上绵延牵连着成一条光芒,闪she红毛茸茸的火龙。它那声音,把宇宙里所有爆烈喷发的响动来比拟都不能形容得恰当,它是连串的,凶猛的,有高有低的。成语上什么震耳欲聋的话,那也形容不出,震耳就是震那么一下而已,这枪炮之声,根本不是波动式的震,它简直是爆烈的声浪,倾泻出来。本来这种动作每日都有,而二十五日这个黄昏,却更猛烈。守常德的虎贲们,他们有了一个星期的经验,丝毫不为这声色俱厉的情况所动摇。而且我们的子弹,越来越少,不能不加爱惜。所以两方阵地对照之下,我们的阵地,反是寂然无声,只有偶然的一阵机枪声和喊杀声,那就是敌人冲锋上来,他们加以反击了。我们守在战壕里,屡次得着师长指示,都是沉着应战,而且每次根据上峰的来电,都说援军二十七日可以赶到。凭着这苦战七八日的经验,再撑持一日一夜,绝没有问题,大家除了沉着之外,还添上了一分高兴。这一晚上东西北三面,敌人只是用猛烈的炮火轰击,阵地的争夺都没有什么变化。王彪和一部分杂兵,守在营指挥所外面的战壕里,半坐半睡地休息,大家让炮声枪声聒噪得麻木了,不能做什么消遣,等着枪炮稀疏一点,说话可以听到的时候,大家就谈天消遣。谈到后天援兵就会开到的消息,大家是非常地高兴。有人说:&ldo;把日本鬼子驱逐走了,什么功劳也不想,只希望找个僻静而又暖和的地方,痛痛快快地睡他一觉。&rdo;有人说:&ldo;赶快写封家信回去,免得家里人惦记。&rdo;也有人说:&ldo;我愿意买一盒纸烟,坐在城墙上,看着鬼子进攻的路线,慢慢地吸烟。&rdo;王彪却沉默地没说什么,有人问他,他笑了一笑。就有人猜道:&ldo;他准是想到敌人尸身上剥一件呢大衣下来穿。&rdo;王彪还是笑,却不答言,夜色慢慢地深沉,地平线上的火光,也慢慢地萎缩暗淡下去,染着火药的云彩减退了血色的光焰,长空有几处灰黑色,也就有几个星点,在战壕头上一闪一闪的。枪炮声在面对着的敌阵上,暂时消沉下去,偶然一两下的枪声,正像暴风雨过去,后屋檐上还有不断的点滴声。不过这透着比较沉寂的夜空里,西北风大大地作怪,呼呼狂响。战壕上面,一阵阵的飞沙,扑咤一阵又扑咤一阵,又在头上刮了过去。这里的阵地,正好对了西北,完全面对了风的吹势。在战事紧张的时候,大家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理会天气对于身体的关系。到了战事和缓过来,紧张的神经中枢,它又要管它五官四肢所接触到的变化。那风沙夹着的寒cháo,侵袭到战壕里每个人的脸上身上,让人的脊梁里,有一丝丝的凉气向外透出,伸出在棉军服外面的两只手,已渐渐地会让人感到麻木。王彪坐在战壕里,没有什么言语。他两只手不住地搓着,借了这点运动,让两只手发生一点热量。他心里在发生着幻想:那些被敌人侵占了的地方,包括自己老家在内,不知道那些老乡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会想到我们要打回老家去的人,是这样地吃苦吗?他又想着,到过一次大后方的重庆,那里并不冷,轰炸后的街道,修得宽宽的,到了晚上,电灯也是点着通亮,这个时候,应该是戏馆里散了戏,看戏的人向那到处的三六九面馆,吃着消夜点心。那不是瞎猜的,自己在重庆,就尝过那么一回好滋味。他想到这里,有点悠然神往了。两只手也就搓得十分有劲,瑟瑟作响。他又想到那回在戏馆子里看着盘丝洞的京戏,八个美丽的蜘蛛精,在雪亮的电光下,在台上跳舞,多么醉人,出了戏馆之后,在三六九吃了一碗汤团,软软的,甜甜的,几乎没有嚼,就吞下了肚去。重庆人应该还是那样,他们可会想到常德城里今晚上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