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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正文第一章大雷雨的前夜（2）

老人是听到他们约着结婚那一句话的，然而她只当没有听到，将两碗菜从从容容地放在桌上。程坚忍笑道：&ldo;有这样好的菜，怪不得一定要我来吃饭。&rdo;鲁老太太叹了口气道：&ldo;这些腊肉咸鱼，要带走也带不动，不吃了它，扔在这里，不知道我们回来还有没有？而且这两天城里也买不到菜了。婉华，屋子里还剩有半瓶酒，拿出来敬坚忍两杯吧。&rdo;婉华果真到屋子里拿出一只酒瓶来，向三个杯子里注着，笑道：&ldo;我也来陪你一杯，请坐。&rdo;她说着就在横头坐下。坚忍在她对面坐着，说道：&ldo;上面这个座位留给老太太了，她怎么还不来？&rdo;婉华道：&ldo;她说，我们去后你在城里恐怕吃不到面食，原来是要蒸山东大馒头给你吃，上午忘记了发面，只好下面条儿给你吃。&rdo;坚忍道：&ldo;老太太和你对我的情爱，让我永远忘不了，恐怕……&rdo;婉华端起面前的杯子，向他举了一举，笑道：&ldo;不说丧气的话，喝酒，恭祝你们虎贲万岁！&rdo;坚忍道：&ldo;好的好的，接受你这杯预祝胜利的酒。&rdo;于是二人对饮了一杯。坚忍望着杯子道：&ldo;胜利之后，我们就在这堂屋结婚，你看如何？&rdo;婉华低头一笑道：&ldo;你总没有忘了这件事……&rdo;她把这个&ldo;事&rdo;字拖得很长，在考虑的半秒钟内，她立刻觉得有点扫了这未婚夫的兴致，接着道：&ldo;好的好的，一切听凭你安排。&rdo;于是又斟了酒喝起来，也许是鲁老太太忙，也许是她有意慢吞吞地下面，很久很久，才端了两大碗面条儿出来，他们是已说了很久的话了，还是二两次油。坚忍笑道：&ldo;看了灯芯点得这样大，好像也是有意浪费，不必把带不走的油留下来。&rdo;鲁老太太道：&ldo;日本鬼子真是让我恨透了心，由济南把家轰到了常德来，又逼了我们走。逃一次难要丢了多少东西？&rdo;婉华道：&ldo;丢东西还是好的，有多少人家败人亡。&rdo;坚忍道：&ldo;不要紧，我们军人会给老百姓报仇的。&rdo;说时，他已放下了碗筷，在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看，他这个动作，立刻给予鲁氏母女一个很大的刺激，眼光对照一下，彼此默然。这屋子里默然了，同时感到这宇宙也默然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究竟是冬夜了，偶然的，有一阵风声呼呼地穿过天空，随了这风声，有那咿咿哑哑的雁叫声，在头顶上撩过。这是洞庭湖滨的雁群被什么惊动着飞起来了，但这两种声音响过以后，大地又沉睡过去了。常德原是个热闹城市，抗战以后，被敌人多次轰炸，曾萧条过一个时期。自从宜昌沦陷，这里成了向大后方去的一条经过路线，又慢慢繁荣起来。在往日五点钟以后，满城灯火齐明，商业现着活跃，市声哄哄，从没有人在六七点钟，听到过天空带上这凄凉的雁声。现在这情形是大大地变了，让那感着离别在即的人，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程坚忍站了起来，将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拿了起来，脸上虽带着极沉重的颜色，但是他依然带了笑容向鲁老太太鞠了躬道：&ldo;我要回师部去了，明天我也许不能来恭送过河，一切请保重。&rdo;鲁老太太连说了几句你放心。婉华站起来，抢着走近一步伸过手来向他握着，笑道：&ldo;我一切会自己料理，你为国自爱、努力杀贼！&rdo;程坚忍戴上了帽子，立着正，挺起腰杆，向二人行了个军礼，虽是在菜油灯下，还是看到他两道目光，英气外she，老太太默然地没说什么话，婉华却是深深地向他鞠了个躬。他一个向后转，并无一句话，大踏步子，向大门口走去。婉华追着送到门外来，这巷子里没有一点灯光，星光下，照着四周人家屋宇的影子，黑沉沉地环绕着，巷子成了一条冰河，微微的西北风，由巷子顶上扑下来，人的脸上感到冷的削刮。婉华站在门口的一层石阶上，低低地叫了一声&ldo;坚忍&rdo;。他和她相隔不到一尺路，便转过身来，他站在坡子下的一层，两人正好一般高，便伸着手握了她的手道：&ldo;你还有什么话？&rdo;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ldo;你看这整个常德城，多么清静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rdo;坚忍道：&ldo;大雷雨的前夜，空气照例是这样一切停止的。你害怕吗？&rdo;她摇了摇头，但立刻觉得这星光下，他是不会看到什么动作的，便继续道：&ldo;我不害怕，不过这样清静的环境下，我情绪是不能安定的。&rdo;他把那只手也握了她的另一只手，两个人影，模糊着更接近了。约莫有三四分钟，他突然道：&ldo;婉华我告别了，祝你前路平安。&rdo;他立刻转身向前，皮鞋踏着路面的石板，一路啪啪有声。走过两三条巷子，都是黑漆漆的，凭着自己路熟，摸上了大街，遥远的前面，有两三道灯光，从人家门fèng里she出。在往日是绝不会留意的，这一道光线，在黑暗中有人喝着口令。他站住脚答应了，就在那发声的地方，有一道手电筒的光she过来。在那光后面现出两位荷枪哨兵。他告诉了他们，是师部程参谋，然后顺着走过去。二三十步之外，有一个扶着枪的警士，静悄悄地呆立在街心，由于他身边有一家店铺，半开着一扇门，里面透出灯光来，可以看出这警士的影子。他已听见程坚忍前面说过话了，并没有问话，让他过去。从此街道依然是一片黑漆，一片冷静，一片空虚。他走着路，觉得这条脚下踏的马路，比平常阔了许多。抬头看看天上，大小星点，繁密地布在天空，风吹过去，有几个星点，不住地闪动。他四周看那些屋影子，颤巍巍的，好像在向下沉，向下沉。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是大雷雨的前夜呀！我不可为这些寂寞空虚摇动我的心，于是他挺着胸脯迈大了步子向师部走去。

正文第二章第二个爱人走了（1）

第二日早上，五十七师师部的办公人员，各坐在自己桌子面前，传令兵向几张桌上送着一份油印的战斗情报。麒麟小说程坚忍坐着，拿了一份看，他对面桌上，坐着同事　李参谋，他拿起一盒不大高明的纸烟，取了一支衔在嘴里，很悠闲地擦了一根火柴　燃着。喷过一口烟之后，向这边问道：&ldo;情形怎么样？老程。&rdo;他道：&ldo;敌人已渡过澧　水，澧县、石门相继沦陷，战斗在津市外围。&rdo;李参谋操着那带了广东语音的普通话　答道：&ldo;大概一定要等我们来打垮他。&rdo;程坚忍将战报送给他看道：&ldo;敌人的主力还　有二百华里的距离呢。&rdo;李参谋接着战报看了，向他瞟了一眼，低声问道：&ldo;鲁小姐　走了没有？&rdo;他道：&ldo;她们今天走，实不相瞒，昨晚在一处共吃一顿晚餐，腊肉咸鱼，　山东面条，今天她们走。&rdo;李参谋道：&ldo;你不送送你的爱人吗？&rdo;他很干脆地答道：&ldo;不　送！&rdo;李参谋道：&ldo;今天参副处派去监督疏散工作的是我，你若愿意的话，我可以请　示一下，和你对调一下工作。&rdo;他答道：&ldo;那为什么？&rdo;李参谋笑道：&ldo;让你去送你的爱　人啦。&rdo;程坚忍笑道：&ldo;那没关系，这是我第二个爱人。&rdo;他很从容而又坦白地站在李　参谋座位面前说了这句话，附近几张座位上坐着的同事，听到了，都为之惊异，不免地向他望着。他并不介意，取了李参谋面前的一支香烟，自在地吸着。李参谋　道：&ldo;我并没有听到说过，你还有一位第一个爱人，她是谁呢？&rdo;程坚忍道：&ldo;我这个　爱人，是和你共同着的。&rdo;李参谋道：&ldo;笑话，我没有对象。&rdo;同事听了这话，也更是愕　然。程坚忍道：&ldo;实在是这样，不但是和你共同着的，和大家也是共同着的，她是我　们的祖国呀！&rdo;这么一说，大家恍然，都笑了。李参谋道：&ldo;假使你觉得抽不开身来，　有什么话，我也可以代你转告鲁小姐，我要到南码头去，她们不也是由那里渡过沅　江吗？&rdo;程坚忍站着吸烟，出了一会儿神，最后他笑道：&ldo;你见了她，就说我很好，也　没有别的话了。&rdo;正说着，一位张副官，直向着李参谋走来，将手一挥道：&ldo;老李，我　们走吧？今天是我们张三李四的事。麒&rdo;李参谋看了看办公厅墙上挂着的钟已是八点，便和张副官一路走去。当他走的时候，向着程坚忍做了个会心的微笑，点着头道：&ldo;我见着了她，一切会替你答复，借句商业广告用一下，保证满意。&rdo;程坚忍也止不住笑了。他们参副二位走到街上，看到一些零落的百姓，或挑着担子，或背着包袱悄悄地走着，有的走上几步，却回头看看，他们虽不说什么，那一份留恋而凄凉的情绪，却让一个毫不懂心理学的人，也看得出来。李参谋道：&ldo;老张，你有什么感想？&rdo;他说道：&ldo;我希望日本各大城市，也有这样一天。&rdo;李参谋道：&ldo;我的看法不是这样，日本一定有这样一天的，可是要像常德城这样从从容容疏散，它不可能。&rdo;张副官道：&ldo;那为什么？&rdo;他道：&ldo;你想呀！当日本一个军事据点，要被盟军进攻的时候，事先一定是被几千架飞机炸成了一片废墟了，还疏散些什么？日本任何一个大城市，距离海岸都很近，盟军一登陆，炮弹就打到他们的城市里来了，要疏散也来不及。&rdo;张副官看了看手表，笑道：&ldo;快点走吧，弟兄正在忙着，我们看看那紧张的局面。&rdo;两人于是不再说话，且奔上南门外大南码头。冬日的沅江，浅是浅了，水清得像一匹淡绿布，静静地流着，但水面上的船只，却来来往往，两岸组织了穿梭阵，和江水的平缓，正成了个相对的形势。石板面的码头，还是那样齐整。一位排长带了十几名弟兄，顺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着，老百姓男女老少，挑着背着，三五地走来，他们除了偶然说一两句必须说的话，大家都沉默着向前走。在江面上一排停泊着大小五六只船，有的装满着人，有的还空着，船头上各站着两三名士兵，有的招着手叫老百姓向那里上船，有的伸着手，接过岸上老百姓的东西。张李二人走来，那排长走过来行了个军礼，李参谋道：&ldo;秩序怎么样？&rdo;排长道：&ldo;参谋你请看，工兵营管理的船很好，老百姓挨着次序上船，满了一船就走开，一点不乱，常德老百姓太好了。但因之发生了一种麻烦。&rdo;张副官问道：&ldo;什么麻烦？老百姓好，我们应当更好呀！&rdo;排长笑道：&ldo;并非别事，弟兄们和老百姓搬搬东西，老百姓一定要给钱，你不收，他就向你手上硬塞，我们说了师长有命令，一个钱也不许要百姓的，得了钱，我们会受罚的。但是你说什么也不行，有些老百姓，把钞票丢在我们面前的地上，抢着送还他，他就乱推，为了这事，整日都闹着麻烦。&rdo;李参谋正了脸色道：&ldo;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要的。禁止弟兄们接受父老们的谢礼，也是我们来这里的任务之一。&rdo;排长道：&ldo;这又是一起。&rdo;说着，他向石坡下指着，二人看时，有个穿青布袍子的老人，胡须都白了一半，他后面随着一对中年男女，和两个孩子像是一家人，其中有两名士兵，一名代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名代挑了一担行李，正斓在船头外石阶上。那老人颤巍巍地拿了几张钞票，只管向那放下担子的士兵手上塞。这士兵是山东人，说一口山东话，身子左右乱闪，红了大脸，笑道：&ldo;老先生，俺不敢要钱。俺师长有命令，和老百姓合作，俺不能要，你带着吧！&rdo;李参谋见他们纠着一团，就跑向前去，伸手拦着笑道：&ldo;老先生你不必客气了。弟兄们说的是实话，他们敢违抗命令吗？&rdo;那老人对他看看，说道：&ldo;长官，你们是实话，我也是实意呀！你看我儿子和媳妇，一人背了个大包袱还能拿什么？这一挑行李，是这位士兵大哥，由我家里代挑来的。我雇夫子不要花钱吗？而且今天雇夫子也雇不到了，我这个孙子走不动，又是这位士兵抱了来的，我也应当谢谢他呀！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年月我不讲良心，炸弹会炸死我的。&rdo;说着又抢向前一步，把钱向那个抱孩子的士兵手上塞去。那士兵抱孩子左闪右躲，孩子倒吓得哭了。李参谋看了不易解决，而老人说的话，又是那样诚恳，便伸手一把将钞票接了过来，笑道：&ldo;好，我代收了。这钱现在算是我的，我怎样安排老先生你就不用干涉了。&rdo;说着，见另一个孩子，约莫八九岁站在一边，便牵了他的手笑道：&ldo;小朋友你认得我吗？&rdo;那孩子答道：&ldo;你是虎兵。&rdo;小孩子不解贲字，随了常德人的普通称呼这样叫着，李参谋笑道：&ldo;我知道你们认识我们是虎贲，不过我和你老师是朋友，我们老早认识的。这钱，你拿着。过了河去，在路上买点东西吃吧！&rdo;说着把钱塞在他穿的学生制服衣袋里。站在身边那对中年男女，一齐叫着：&ldo;那不行，那不行！&rdo;向前要取出钱来。李参谋伸手挡住道：&ldo;这钱是我的，你们不用管。&rdo;那老人手摸了白胡子，叹口气道：&ldo;虎贲待我们常德人太好了。好吧，孩子，向这位长官鞠个躬谢谢他，恭祝他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rdo;那孩子真的向李参谋鞠了一个躬。张副官远处站了看着，不住地点头微笑。李参谋奔回坡上来问道：&ldo;你笑什么？&rdo;张副官笑道：&ldo;你算没白忙，受了人家孩子一鞠躬。&rdo;李参谋笑道：&ldo;除了用刚才这个法子，还有什么法子把钱还那老先生？第二次若遇这事，要请你出马了。&rdo;张副官道：&ldo;哪有那么多硬送钱的老百姓？&rdo;那排长在一旁插言道：&ldo;多得很！稍等一会儿就有的。&rdo;张、李二位，便也没有继续讨论这件事，随便沿江向下游步行观看。各码头街道出口，也陆续有疏散的百姓走出，但不像南码头那样多。上船的码头上，各站了名士兵在照料，因此觉得空气清静，仿佛人走到了乡下。沿江的店铺全都关上了门。人家屋顶上拥出来一片城墙，在太阳下，好像高了几尺。倒是望着南岸的南站渡江的百姓，全在那里集中登岸，现出了攒动哄乱的人影。两人正看了出神，见一个穿皮袍的男子，手里拉住一名士兵，站在水边上，那人颇是斯文，士兵摇摆着手，他弄得气喘吁吁地道：&ldo;武装同志，你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敬意，就是你长官知道了，那也不要紧。&rdo;李参谋看到向张副官笑道；&ldo;老张，这回该轮着你了。看你有什么本领解决这个问题？&rdo;张副官果然笑着向前，对那人道：&ldo;先生要给我们弟兄钱吗？&rdo;那人才放了拉着士兵的手，点头道：&ldo;是的，我知道你们余师长不许他要百姓的钱。可是这是我自己情愿给他的。&rdo;张副官道：&ldo;为什么要情愿给他钱呢？&rdo;那人道：&ldo;这位武装同志，替我搬了四件行李，由家里到河边上，我们不认识，难道我们叫人家白出力不成？我不过送他一点钱，买两包香烟吸，这位长官你不要拦着，他们当弟兄的固然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