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真迹?!&rdo;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圆,&ldo;可是据我所知太宗皇帝在得到《兰亭序》后爱不释手,临终前还特意嘱咐高宗皇帝,将《兰亭序》的真迹陪葬入昭陵了?&rdo;
&ldo;我也是这样听说的,所以我们今日能见到的只有《兰亭序》的摹本,而真迹荡然无存。&rdo;
&ldo;难道武相公的这首离合诗是说……他发现《兰亭序》的真迹了?&rdo;崔淼惊奇万分地问,&ldo;静娘,他给你的贺礼不会就是真兰亭吧?&rdo;
&ldo;当然不是。&rdo;裴玄静倒是十分平静,&ldo;纸和墨都是簇新的,临摹得也比较仓促,一看便知是临时写就。而且……还只有半部,所以绝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rdo;
&ldo;那就让人不解了。武相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做出一个&lso;真兰亭现&rso;的谜来,究竟想要做什么呢?&rdo;
裴玄静再度沉默了。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这个谜,到此刻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处心积虑布置的一切,处处围绕着王羲之和《兰亭序》,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然而,她又面对了更大的困惑‐‐真兰亭现。
贞观年间的《兰亭序》摹本距今一百五十年,都已经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更别提作于五百年前的《兰亭序》真迹,那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假设,《兰亭序》的真迹确实重现于世,那么它现在何处呢?武元衡是不是希望裴玄静找到它?他凭什么认为她有这样的能力?他还给她留下了什么进一步的线索吗?
再说全天下都知道《兰亭序》真迹陪葬入昭陵,怎么可能又重现于世?难道当初高宗皇帝根本没有遵从太宗皇帝的遗旨?又或者是有人把它从昭陵里偷出来了?
这一切太过扑朔迷离了。
裴玄静思忖着说:&ldo;好的离合诗,应该做到谜面与谜底的寓意交融,相互映衬。所以,还需要从表面的诗意出发想一想。&rdo;
&ldo;这倒不难。这首诗句句用典,无非把典故理一遍罢了。&rdo;崔淼说,&ldo;头两句&lso;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rso;用的是春秋之典。《春秋》开篇第一则&lso;郑伯克段于鄢&rso;,讲的是郑庄公老奸巨猾,故意纵容其弟共叔段与其母武姜,令共叔段娇纵,欲夺国君之位。庄公遂以此为由讨伐弟弟,将其弟杀害之后,庄公又怨恨母亲偏心,将她迁往颍地,还发誓不到黄泉,再不与母亲相见。后来经过孝子颍考叔规劝,才从地道中迎回母亲,母子重归于好。这个典故嘲讽帝王家骨肉相残,手段隐蔽而毒辣。后来郑庄公虽然有所悔悟,迎回母亲成全孝道。但是他杀了母亲最爱的小儿子,再怎么做也弥补不了母亲的丧子之痛。所谓&lso;孝归兄&rso;无非是表面文章罢了。
&ldo;至于&lso;流言日&rso;和&lso;周公心&rso;这联嘛,我记得白乐天写过一句类似的诗,好像是什么&lso;周公恐惧流言日&rso;,对吗娘子?&rdo;崔淼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讲下来,突然注意到裴玄静已经许久未发一言了。
她抱膝坐于灯下,油灯将尽时的微光,在漆黑的双眸中摇曳不定。
崔淼这才意识到,裴玄静的神魂早就离开这间小屋,飘荡到了旷野的深处,也许……已经随着清光掠过邙山之巅,去到那朝思暮想之人的身边。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崔淼暗暗地叹息一声,低声道:&ldo;娘子累了,先休息吧。咱们明日再接着猜谜。&rdo;
待他走到门边,裴玄静才如梦方醒,问:&ldo;崔郎去哪儿?&rdo;
至少,他听出了她语调中的依恋,也许她自己并不知觉。
&ldo;我就在外边,快睡吧。&rdo;崔淼倚着廊檐坐下来,第五夜‐‐他对自己说,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五个夜晚了。
第四章新婚别
1
漕运一直是大唐帝国的命脉。
长安城作为大唐的都城存在一个致命缺陷:粮食供应。关中地区的粮食产量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百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必须依赖经大运河从江淮地区运来的粮食。这个转运的过程一旦出现阻滞,长安城立即岌岌可危。开元末年,玄宗皇帝改革漕运,采取了沿途修仓、分段转运的方法,建立了河阴、柏崖、集津、三门诸仓,才有效地解决了困扰长安城多年的粮食问题。大唐皇帝总算不必碰上荒年就拖家带口,领着文武百官迁徙东都洛阳就食了。天宝三年,玄宗皇帝高兴地说:&ldo;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rdo;
言犹在耳,渔阳鼙鼓动地而来。最美好的愿望总是要用最残酷的方式摧毁,这才是人类为自己的愚蠢和自满所付出的代价。
孤独地死在太极宫的玄宗皇帝看不见了,若干年后他的子孙们仍然在为漕运而苦恼。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拒绝纳税。帝国对江淮漕运的依赖日益为甚。
自从宪宗皇帝下令将河阴仓作为供给淮西军粮的暂存地后,河阴县的重要性愈加凸显。此地本来只是一个渭河边的小村落,从开元后期沿岸建起一系列大仓,驻扎了守卫的军队,又为负责转运的官员建立驿站,市面渐成气候。
如此具有战略意义的地方,按理说必须进行军事化管理。
不过和大唐的其他方面相类似,所有帝国权威应该发挥作用的地方,都存在着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中央集权只能虚浮于面上,底下统统各自为政、各显神通。
驿站原则上归兵部管理,只能接待朝廷官员和公差,不允许对外接客。可是这么做没有油水,还常常得倒贴。所以各地驿站都阳奉阴违,将部分客舍辟出给过路商旅落脚,大搞创收。驿丁还把朝廷仓库中的钱粮偷出来,作为驿站的日常使用。朝廷派来管理的官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和他们较真,这帮当兵的立马就能暴动给你看。
洛阳留守权德舆对河阴县的管理,也本着如上原则。在他看来,&ldo;姑息&rdo;既是无奈的选择,又不失为一种策略。皇帝以&ldo;没有原则&rdo;降罪于他,权德舆并无太多委屈。他还挺能理解皇帝面对现实时的矛盾心情。东都留守位高权重,又相对自由清闲,历来都是养老官职中的最优选择。权德舆心里清楚,其实皇帝对自己算不错了。
倒是武元衡遇刺的消息令权德舆极为震惊,没想到藩镇猖狂到这种地步。老谋深算的他立即担忧起洛阳的治安来。权德舆马上行动,召集来下属各县的县令和负责东都守卫的金吾卫,部署了层层加强防卫的措施,这才觉得心里有底了。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东都留守偏偏遗漏了‐‐河阴县。当然,更有可能是内心深处的&ldo;姑息&rdo;在作怪,使权德舆倾向了&ldo;侥幸&rdo;。
清晨离开灵觉寺以后,崔淼和裴玄静就走上了惟上法师口中的捷径。
其实捷径一点儿都不好走。山中仅有羊肠小道,雍水溪畔则怪石嶙峋,道路曲折盘旋,忽上忽下,马车走起来相当吃力。如果不是为了那一箱嫁妆,裴玄静真想抛下马车,轻身徒步前行。好在有崔淼一路上尽心尽力,终于在月上青天的时候进了河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