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姐现在每天清晨就爬起来,到江边的石山上找一个树丛遮蔽的地方坐起来,看着早晨的浓雾怎样慢慢地从江面上浮起来,露出下面暗蓝色的江水。直到太阳出来,人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再沿着小路回去。到下午,三姐干完了园子里的活,又来到老地方,看着夕阳的光辉怎样在天边创造辉煌的奇迹。等到西天只剩下一点暗紫色的光辉,江面只剩下幢幢的黑影的时候,打渔人划着小竹筏从江上掠过,都在筏子上点起了灯笼。江面上映出了粼粼的灯影,映出了筏边上蹲着的一排排渔鹰,好像是披着蓑衣的小个子渔夫。
打渔的人们有福了,因为他们早晚间从白沙东山边过的时候,都能听见刘三姐美妙的歌声。说来也怪,三姐的歌里永远不含有太多的悲哀。她总是在歌唱桂林的青山绿水,漓江的茫茫江天,好像要超然出世一样。
下游三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兴坪镇,有一个兴坪的青年渔夫阿牛有次来到这里,马上就被三姐的歌声迷住了。以后每天早上,三姐都能看见阿牛驾着他的小竹筏在下面江上梭巡。阿牛的竹筏是三根竹子扎成的,窄得吓死人,逆着激流而上时,轻巧得像根羽毛。他最喜欢从江心浪花飞溅的暗礁上冲下去,小小的竹排一下子沉到水里,八只渔鹰一下子都不见了。等到竹筏子浮出水面,它们就在下面老远的地方浮出来,嘴里常叼着大鱼。这时候阿牛就哈哈大笑,强盗似的打一声唿哨,可是刘三姐在山上直出冷汗,心里咚咚直跳,好像死了一次才活过来一样。
每当刘三姐唱起歌来的时候,阿牛就仰起头来静听,手里的长桨左一下右一下轻轻地划着,筏头顶着激流,可是竹筏一动不动就好像下了锚一样。
有时阿牛也划到山底下,仰着头对着上面唱上一段。这时刘三姐就能清楚地看见他乌黑的头发,热情的面容。高高的鼻梁上,长着一个嘻嘻哈哈的大嘴,好像从来也没有过伤心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耍笑一番。刘三姐心里觉得很奇怪: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小伙子,简直是神仙!只要阿牛把脸转向她这边,她就立刻把头缩到树丛里,隔着枝叶偷看。不管阿牛多么热情地唱着邀请她出来对歌的歌曲,她从来不敢答一个字。直到阿牛看看没有希望,耸耸肩膀,打着桨顺流而下时,她才敢探出头来看看他的背影。这时她的吊眼角上,往往挂着眼泪。
自从阿牛常到白沙之后,刘三姐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每天从江边回来,刘三姐心里都难过得要命,更可怕的是阿牛打着桨在山下的时候,刘三姐提心吊胆往树丛后面缩,弄得大汗淋漓。最让人伤心的是阿牛唱的山歌,没有一次不是从赞美刘三姐的歌声唱到赞美她的容貌,那些话听起来就像刀子一样往心里扎。
可是刘三姐又没法不到江边去,到了江边又没法不唱歌。有次刘三姐决心不唱了,免得再受那份洋罪,于是阿牛以为刘三姐没来,心神恍惚地差点撞在石头上,把刘三姐吓出了一头冷汗。再说她也很愿意听阿牛豪放、热情的歌声。更何况刘三姐的境况又是那么可怜,从来也没有人把她看成过一个人。阿牛现在又是那么仰慕她,用世界一切称颂妇女最高级形容词来呼唤她。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些话都是刘三姐最难下咽的苦酒。
又有一天,那是个令人愉快的美好的晴天:金光闪耀在江面上,黑绿的山峰上,漓江水对着天空露出了蔚蓝的笑脸。刘三姐又坐在老地方,听着阿牛的歌声,心里绝顶辛酸。
&ldo;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何不出来见面?你看看老实的阿牛,为了你流连难返。如果你永远不出来,我也情愿在这里。我是阿牛、阿牛、阿牛,为了你流连难返。&rdo;
刘三姐再也听不下去了,用手捂着耳朵;可是她仍然听见阿牛叹了一口气,看见他懒洋洋地抄起长桨,将要顺流而下。她心里怦怦乱跳,觉得泪水在吊眼角里发烫。猛然间,她的歌声冲出了喉咙,好像完全不由自主一样:&ldo;我是兴坪刘三姐,长得好像大妖怪。哥哥见了刘三姐,今后再也不会来,阿牛哥,阿牛哥,&rdo;……刘三姐忽然发现她泣不成声了。
阿牛沉默了。他低着头用长桨轻轻地拨着水面。刘三姐感到胸中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一阵剧疼之后,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慰。原来阿牛也害怕她。
大概阿牛也曾对刘三姐其人有些耳闻吧!可是他沉思之后,毅然地抬起头来说:&ldo;我不怕!我阿牛不比他们,慢说你还不是妖怪,就是真妖怪,我也要把你接到家里来!现在你站出来吧!&rdo;
现在轮到刘三姐踌躇不定了,她决不愿把那面丑脸给任何人看!可是阿牛斩钉截铁的要求又是不可抗拒的,于是刘三姐觉得心好像被两头牛撕开了;她既不敢探出头去,又不敢拒绝阿牛,心里直想拖下去,可是最后一幕的开场锣鼓已经敲响,她还要躲到哪去!啊,但愿她这辈子没活过!
最后,阿牛听见刘三姐用微弱的声音哀求:&ldo;阿牛哥,明天吧!&rdo;
阿牛坐在竹筏上,任凭江水把他送到下游去。他不能相信,那么美妙的声音会从一张丑脸下发出来!可是就算她丑又怎么样?他无限地神往江上那个美妙的声音,就是那声音,好像命运的绳索一样把他往那座山峰边上拉。不管怎么样,她也不会把他吓倒。对不对,渔鹰们?
渔鹰们在细长脖子上会意地转转脑袋,好像在回答阿牛:它们并不反对!她一定是个好人,不会饿着它们的。阿牛哥,你下决心吧!
夕阳的金光沿着江面she来,在阿牛身上画出了很多细微的涟漪。对!他做得对!刘三姐是个悲伤的好人,她一定会是阿牛的好妻子!再说,怎见得人家就像传闻的那么丑?阿牛难道没见过那些好事之徒,怎么糟蹋人吗?怎么能想象,一个恶心的丑八怪能有一个美妙的歌喉?最可能的是,刘三姐有一点丑,但是决不会恶心人,更不是像人们说得那么伧俗不堪!他阿牛才不相信那些人们的审美能力呢!对了,也许干脆刘三姐根本不丑?或者更干脆一点,甚至很漂亮?可能!阿牛曾经见过一个受人称赞的美人,长了一个恬不知耻的大脸,脸蛋肥嘟嘟的,站着就要像个蛆一样乱扭,表情呆滞,像头猪!他们那些人哪,不可信!
阿牛信心百倍地站起来,把筏子划得像飞一样从江上掠过。
刘三姐直等到阿牛去远才想到要离开。两腿发软,要用手扶着石头才能站起来。她看看四周,真想干嚎一通,然后一头撞在石头上。啊呀天哪,你干吗这么作弄人!阿牛看见我一定也会吓个半死,然后逃走!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我碰上好人?跟坏人在一起要好得多!明天哪里还敢上这儿来?我要永远看不见阿牛了,这个罪让我怎么受哇!
刘三姐走下山岗,心里叫失望咬啮得很难过。她才有了一点快慰,不不,审美快慰,简直是受苦!可是以后连这种苦也吃不上了。也许该找把刀把脸皮削下来?不成,要得脓毒败血症的。怎么办?
刘三姐猛的站住了。现在,附近的竹林,村庄都沉入淡墨一样的幽暗中了,可是金光还在那边山顶上朝上空放she着。一切都已沉寂,夜晚尚未到来。头顶的天空上,还飘着几片白云。可是好像云朵也比白天升高了,朝着高不可攀的天空,几颗亮星已经在那里闪亮。高不可攀的天空,好像深不可测,直通向渺渺的,更伟大的太空,但是被落日的金光仰she着,明亮而辉煌。在那里,最高、最远的地方,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是什么?
刘三姐忽然跪下了。她不信鬼神,但是这时也觉得,人生一定是有主宰的,一切人类的悲切,真正内在的悲切,都应该朝它诉说。
刘三姐不信上帝。她心里想到人们说的长胡子的玉皇大帝,就觉得可笑,以为不可能有。但是现在她相信,她的一切不为人信的悲切会有什么伟大的、超自然的东西知道。会有这种东西,否则世界与个蚁窝有什么两样!
她静静地跪着,内心无言朝上苍呼吁。可是时间静静地过去,四周黑下来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刘三姐站起来,默默朝家走去。说也奇怪,她的内心现在宁静得像一潭死水一样。
她走着,四周又黑又静,心里渐渐开始喜悦地觉得到,身上有点异样了。胸口在发热!一股热气慢慢地朝脸上升来,脸马上烫得炙手。上帝!上帝!刘三姐走回土楼躺在床上,浑身发烫,好像发了热病一样。
她偷偷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脸,好像细腻多了。似乎吊眼角也比原先小了。粗糙的头发也比较滋润了。刘三姐躺了半夜,不断有新的发现,直到她昏然睡去。
第二天刘三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刘三姐爬起来洗脸,很想找个镜子照照自己,但是找不到。原来倒是有两个镜子,可是早被她摔碎了,连破片也找不到。
她朝江走去,心里感到很轻快。但是过了一小会,心里又开始狐疑了。凭良心说,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会出现奇迹,因为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奇迹。但是她现在宁可相信有这种可能。&ldo;有这种可能吗?有的,但是为什么以前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而且以前也没有想到过有这种可能?咳,因为以前没有想到过应该向上苍请求啊!我多傻!&rdo;
刘三姐坚决地把以前的自己当成傻瓜,把今天的自己当成聪明人。于是感到信心百倍。为了免得再犯狐疑,索性加快脚步,心里什么也不想了。
等她爬上小山,从树丛后面朝江上一看,阿牛已经等在下面了。
阿牛早就听见了山上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大声说:&ldo;刘三姐,早上好哇!&rdo;
山上也传来刘三姐的回答:&ldo;你好,阿牛哥!&rdo;
这是又一个美好的晴天,江上的薄雾正在散去。太阳的光芒温暖地照在阿牛的身上,江水在山边拍溅。四下没有一个人,江上没有一只船。只有阿牛的小竹排,顶着江水飘着。阿牛抬起头,八只渔鹰也侧着脑袋,十只眼睛朝山上望去。
阿牛等待着,就要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脸一定比较的黑,嘴也许相当大。但是一定充满生气,清秀,但是不会妖艳。当然也许不算漂亮,但是绝对不可能那么恶心人。
阿牛正在心里描绘刘三姐的容貌,猛然,在金光闪耀的山顶,一丛小树后面,伸出一张破烂茄子似的鬼脸来,而且因为内心紧张显得分外可怕:嘴唇拱出,嘴角朝上翘起,吊眼角都碰上嘴了!马上,江上响起了落水声,八只渔鹰全都跳下水去了。阿牛瞠目结舌,一屁股坐在竹排上,被江水带向下游。
中午时分,阿牛在白沙附近被人找到了。他坐在竹排上,眼睛直勾勾的,不住地摇头,已经不会说话了。在他身边站着八只渔鹰,也在不住地摇头。以后,他的摇头疯再也没有好。二十年后,人们还能看见他带着八只也有摇头疯的渔鹰在江上打渔。那时候,阳朔比现在要多上一景:薄暮时分,江面上几个摇摇晃晃的黑影,煞是好看。当时这景叫白沙摇头,最有名不过了。可惜现在已经绝了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