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扬觉得,即使日夜受着监视也好,只要能和自己的同志们关在一起。不知道是楼下关的人太多,还是特务有意把他和成岗隔离在楼上,根本不准下楼。他们和楼下更多的自己的同志们隔绝,孤零零地几乎通不了一点消息。
真是个可怕的魔鬼的宫殿,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员,甚至和特务囚在一起!在这种环境里,要团结同志和敌人展开斗争,太困难了,只要你一动,就立刻有暴露和被告密的危险。
一个星期以来,刘思扬的苦闷愈来愈多:这儿哪能有什么条件展开斗争,哪能为党作一丝一毫的工作?一天,又一天,尽是些死气沉沉毫无变化的窒息的日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成岗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比刘思扬冷静得多,虽然他几乎每天都被特务押进押出……放风的每一个十分钟,刘思扬都焦急地注视着楼下那些战友,总想看出点什么不平凡的东西,每一次都失望了。
成岗和他说话的时候,刘思扬感觉到,对方总是心不在焉,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而且多疑。常常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中途停顿了。成岗似乎日夜警惕着,正以全副精力,应付着某种紧逼着他的非常复杂的问题。成岗心里深藏的东西,似乎和刘思扬有关,又似乎和他毫无关系。
这天上午,成岗又被特务押出去了。眼看过了半天,还没有回来。成岗不断被特务押进押出,使刘思扬疑惑不解,对他的遭遇感到深深的担忧……成岗终于回来了,一言不发地走进牢房。押解他的特务,把一大包药棉包着的药品,朝地上一丢,便锁上了门。成岗似乎十分疲倦,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向他的地铺,倒身下去,很快就睡熟了;半截身子和两条腿完全伸在楼板上。
刘思扬有点诧异,扶起成岗的双腿,移到薄薄的布毯上。脚镣的响动也没有把成岗惊醒。是病了?是毒刑拷打受了内伤?摸摸他的头,没有发烧,身上也没有新添的伤口,胸前早已化脓的伤口上,反而有刚用胶布贴好的洁净药棉和纱布。刘思扬惶惑不解地为他盖上茄克上衣,又用半幅布毯,把他的身体裹住。
&ldo;成岗,他回来了?&rdo;前几天和他说过话的小孩的圆圆的脑袋,忽然出现在牢门口,默默地望了望酣睡不醒的成岗,又把手揣进裤袋里,悄悄走了。
吃晚饭的时间过去了,成岗还未醒来。叫他,他不应声,呼吸迟缓微弱;刘思扬反复检查他的身体,又轻敲着他的膝盖关节,腿也没有动弹,连神经系统的条件反射似乎也丧失了。在暮色苍茫中,铁窗口透进的微光,久久地照着刘思扬愁闷不安的脸。
直到深夜,成岗才翻动身子,渐渐醒来。
&ldo;成岗,&rdo;他听出是刘思扬在黑暗中担心地问:&ldo;你怎么了?&rdo;
成岗没有回答,过了好久,才低声说道:&ldo;你睡吧。&rdo;接着又沉默了,似乎不愿多说一句话。
刘思扬勉强走开,成岗仍然静静地躺着。阵阵山风吹进铁窗,午夜的寒气,使他的头脑逐渐清醒,再也睡不着了。时间在暗夜里悄悄逝去,成岗听着刘思扬转侧的声音,独自回想着白天里的遭遇‐‐……特务把他押上汽车,汽车向着松林深处疾驶。一年来,不断被提审,拷问,敌人从未放松对他的注意。但是,把他押出白公馆去,这还是第一次。往常的刑讯,全是在特务办公室后面,那座阴森的电刑洞里。成岗毫不在乎地猜测着一切可能出现的考验,不管怎样,从他口里总不会说出一个字的。
&ldo;外边正在和谈。&rdo;押送他的特务,低声告诉他:&ldo;你身上的伤痕,不能带出去被社会上知道……&rdo;
敌人要干什么?给自己治伤?成岗完全不相信。近些日子以来,敌人审讯的花招,不断在变化。不久以前,采用了催眠术,满屋钉满五颜六色的图片,想要扰乱他的神经。可是催眠术要求受术者和施术者合作,才能生效,成岗却根本不理睬那想要指挥他的特务。前天,敌特又在电刑洞里使用了测谎器,测谎器上的英文商标,被成岗一眼就认出来了: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制造,1948年出品。谁说了假话,仪器上的心跳电动记录的曲线,就发生清楚的变化。但是成岗说的全是真话:&ldo;我是共产党员,永远不会出卖革命的利益!&rdo;录音机里,什么口供也没有记下。今天,一定有更尖锐复杂的斗争等待着自己,成岗毫不怀疑自己的想法。
&ldo;你不要疑心。&rdo;又是特务在说:&ldo;李代总统早已下令释放政治犯,社会上都知道要放你了。&rdo;
&ldo;哼!&rdo;成岗盯了特务一眼,懒得和他搭话。不管敌人耍什么花招,他心里丝毫也不害怕。
汽车驶进林荫深处,在一座花园里停下。前面是一座精巧华丽的,类似医院的洋楼。特务押着他,走上台阶,进了大门。里面,到处是雪白的墙,一尘不染,头上悬着嵌花的金色吊灯。宽大的楼梯铺着厚实的地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ldo;keepsilent!&rdo;(保持安静!)
成岗瞟了一下楼口这行英文字,便被拥上了楼。特务又在他耳边说:&ldo;这是中美合作所特别医院。&rdo;
成岗没有理睬。他被拥过一列列窗口,看见窗外丛丛青翠的松林,掩蔽着这座远离人寰的,魔窟深处的西洋式建筑物。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阵阵鸟语,带着花香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