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岗暂时没有回答,隧道深处的地窖里,关着一个不知名的战友,这事,成岗第一次听到,是从临走的小萝卜头口里。原来,因为情况不明,他觉得不必告诉刘思扬。此刻,刘思扬问起这事,成岗便觉得没有必要再瞒他了。不过他也不了解更多的情况,难于开口。
&ldo;我们问问胡浩,看他知道么?&rdo;刘思扬征求着意见。成岗迟疑着,没有讲话,他怀疑胡浩也未必了解详情。他在小萝卜头讲了以后,曾向楼下汇报过,没有答复,也没有给他们布置过这方面的任务。
刘思扬把刚才看见的事对胡浩讲了一遍,胡浩摇了摇头,说道:
&ldo;关的是谁,我也不知道。&rdo;胡浩说,他只知道一些零星的情况。&ldo;这个人已经关了几个月了。每天都是单独送饭。过去是特务去送,不久前,改成老疯子送饭了。&rdo;&ldo;老厨工呢?&rdo;刘思扬突然问。
&ldo;不知道。&rdo;胡浩深思起来。&ldo;老厨工是许多年前被抓进来煮饭的,人很善良,我担心……&rdo;
疯老头送完了饭,又独自在院坝里,一声不响地练着跑步。刘思扬看了看,又问胡浩:&ldo;华子良在吓疯以前,就是这样的吗?&rdo;
&ldo;我刚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他练跑。听说,他已经被关了十几年,一直都是这样。&rdo;
&ldo;有熟悉他的人么?&rdo;
胡浩摇了摇头,&ldo;从来没看见他同谁说过一句话。我们同牢房关了五年,他也没开过日。每天放风,尽在院坝练跑步,天晴是这样,下雨是这样,刮风下雪也是这样。我记得,有一年,下大雨,院坝里积满了水,疯子周身都湿透了,还是踏着积水乱跑。可是一回到牢房,就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着,活像一尊泥塑木雕的怪物。吓疯了以后,连眼神也变了,头几个月,一看见特务就发抖……&rdo;
胡浩说完,默默地低下头看书。这时候,刘思扬才发现胡浩手上竟拿着一大本书。他在渣滓洞关了一年,除了自己人编的教材,从未看过报,更没有看过书。到白公馆以后,和成岗在一起,也只是互相讲述学过的东西,从来没有书看。刘思扬情不自禁地从胡浩手上把那本书抓到眼前,定睛细看。&ldo;《中国史纲》,第二册,翦伯赞著……&rdo;刘思扬惊异极了,&ldo;这本书从哪里来的?在外边也是禁书呀!&rdo;&ldo;怎么?&rdo;胡浩也有点奇怪。&ldo;你们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图书馆吗?&rdo;
&ldo;图书馆?真的?&rdo;
&ldo;真的。&rdo;
&ldo;公开的?&rdo;
&ldo;公开的。&rdo;
&ldo;在哪里?&rdo;
&ldo;等一会儿,我带你去借书。&rdo;
&ldo;哦!太好了。&rdo;刘思扬差点叫出声来。在这暗无天日的集中营里,竟有个图书馆,真是想不到的事。&ldo;成岗,你知道么,这里有图书馆!&rdo;说完,刘思扬才看见成岗手里也拿着一本书。原来,成岗是从另一个人手中得到的。
成岗微笑着,没有讲话。
坐在旁边的一个人,这时低声插进来说:&ldo;这里的图书馆,书很多。&rdo;
……牢狱里一片静寂,鸦雀无声,刘思扬缓步走到牢门边,他发现,几乎每个牢房,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看书。他立刻醒悟了:这里不仅有复杂的斗争,而且有顽强的学习。在渣滓洞的时候,他就曾经想过,如果在集中营里能够读书,他一定要好好地把自己武装起来。失去自由,但不能失去思想,他深深地觉察到战友们专注的学习,正是一种顽强的战斗。
为什么阴森恐怖的白公馆里,会有图书馆呢?刘思扬不解。但他也初步想到,这一定是战友们多年来斗争的收获。
上午的放风时间终于到了,刘思扬和成岗一先一后地跟着胡浩,用最平静而缓慢的脚步,向图书馆走去。刘思扬发觉自己的心扑通通地直跳,如同去参加一项冒险活动似的,情绪紧张起来。
图书馆设在一间普通的牢房里。光线微弱,仅有一个很小的窗户,这房间在楼房的背面,很不引人注目,门是锁着的,管理图书的人还没有来。
&ldo;图书管理员是老袁。&rdo;胡浩介绍说:&ldo;他马上会来。&rdo;
刘思扬记得:老袁是从上饶集中营辗转押来的,但是连他的真实姓名,敌人也还不知道。在楼上,成岗就给他介绍过,但是不知道他是图书管理员。
一会儿,老袁来了,开了门,先走进去,坐在借书登记的桌边,没有说话。
一踏进房间,成岗和刘思扬都嗅到一股霉臭的味道。到处是灰尘,蜘蛛网,仿佛他们不是进入一间图书馆,而是进入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堡。满目破旧的书刊废纸,胡乱堆积在摇摇欲坠的书架上。书架大而且多,塞满了房间,叫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书架之间,只留着勉强能过人的通道。通道的地板上,也堆满发黄的陈旧杂志。借书的人,只能置身在书架的挤压之下,站在废纸丛中,勉强寻找自己需要的书。偏偏这些书籍都没有编号和分类,堆在一起,被尘埃盖着,一取书,那厚厚的灰尘就飞扬起来,变得满屋烟尘,灰雾蒙蒙。刘思扬一进屋,就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为什么大家让灰尘盖满书架,而不打扫一下?图书管理员为什么不把书籍整理出来,至少也该把乱堆在地下的破书废纸收拾干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