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团缓缓游动的巨大的蟹状云吞没了西斜的月亮,公母山广大地区的夜色晦暗下来。
在猫儿岭背后的大山峡北侧、老爷岭山腿顶端一座半地下式的、土木结构的前沿观察所里,军长面对一个向南的长方形晾望孔站着,没有把手里的电话听筒放在耳边,而是将它远远地擎在一旁,于是,他同l师师长的通话便清晰地响遍了这座因实行战前无线电静默而气氛沉闷的野战工事的每一个角落。
&ldo;陈师长吗?&rdo;
&ldo;军长,是我!&rdo;
&ldo;你那儿的情况怎么样?&rdo;
&ldo;报告军长,自昨晚二十时我师各部队开始按预定方案行动,目前除b团柳道明的迂回部队尚在运动途中,其余部队均已到达指定位置,完成了战斗准备。眼下一切顺利,请军长指示!&rdo;
由于军长的前沿观察所距战区直线距离不足三公里,师长的前沿指挥所就被压至更前的猫儿岭西侧的反斜面上。如果月光一旦明亮,师长的指挥所和军长的观察所可用肉眼遥遥相望;但月光一旦黯淡下去,军长透过睐望孔看到的就只是最南方的骑盘岭和001号高地的黑魁魑的轮廓了。
师长的话讲完了,军长仍一动不动站着。电话那端的师长意识到军长的沉默,像昨天早上去a团指挥所时一样,他又把握不住军长的思想了。
&ldo;军长,你还有什么指示?&rdo;隔着宽阔的大山峡,他又问。
军长像是被人从某种幽微难测的思考中惊醒了,两只脚动了动。警卫员将一把折叠椅挪到他身后,他却仍然站着。
师长终于从电话里听到了军长苍老的声音:&ldo;陈师长,b团的情况怎么样?&rdo;
&ldo;柳道明刚才发回的一个电报讯号表明,他们已到达作为折转点的秃鹫峰435号界碑,准备越过界碑向东北方的1号高地迂回!&rdo;
&ldo;a团呢?&rdo;
&ldo;刚才我打电话问了一下,情况正常!&39;军长又沉默了。师长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沉重起来。
&ldo;你的预备队在什么位置?&rdo;
&ldo;报告军长,c团‐‐欠一个营‐‐目前已进至b团原来的集结地侗家冲。我让他们暂时休息几个钟头,拂晓战斗一打响,立即向前推进,随时听命令支援b团的战斗尸军长这一次沉默时间很久,师长拿不准他是否应当把电话放下。峡谷北侧的观察所里,人们感觉到的是另外一种沉重:军长仿佛正在对自己的某些部署下最后的决心。
果然,军长再说话时,语气明显果断而沉重了&ldo;陈师长吗?&rdo;
&ldo;是我!&rdo;
&ldo;下一个联络时间,你向柳道明传达我的命令:如果不暴露目标就无法按时到达攻击出发位置,我准许他不惜暴露强行前进!如果全部兵力不能同时到位,就分散成数路开进,只要其中一路按时到位,我就算他完成了迂回任务!&rdo;
&ldo;是!&rdo;
&ldo;我还要告诉你,在你师的背后,我已命令d师两个团前进至c团和a团原集结地待命,这是我为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准备的第二梯次的部队。我希望我能不用这支部队。此事除了你和你的政委之外,不得让第三个人知道!&rdo;
师长觉得喉咙发干。
&ldo;明白!&rdo;&lso;。
&ldo;最后一件事:从现在起,我们俩‐‐我和你‐‐&rdo;他特别在后面三个字上又加重了语气,&ldo;除非有特殊的、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不得再干预a团和b团的作战指挥。……我的话你明白吗?&rdo;
&ldo;我……,&rdo;师长迟疑了一瞬间,老老实实地回答,&ldo;我不明白!&rdo;
&ldo;我不想做任何解释。我只要你执行命令!&rdo;
&ldo;是!&rdo;。再见厂&ldo;再见,军长!&rdo;&lso;峡谷南侧的电话首先挂断了。军长过了一会儿才把手中的话简交给一直站在他身边的何晏。这以后他既投有从瞭望孔前走开,也没有坐到身后那张折叠椅上。他依然站着,凝神眺望峡谷南方夜色笼罩下的崇山峻岭。
月光到底没有再在这道林木森森的大峡谷间皎洁起来。一直陌老头儿站着的何晏猛然生出一种想法:军长做出最后一个决定是不容易的;自从他做出那个决定,直到明天全部战斗结束之前,军长都不会离开这个晾望孔了。第二章
……天黑后全团开始向攻击出发地域运动,江涛才乘车返回猫儿岭。
同下午出发时相比,现在他的心境又像和刘宗魁会面之前那样镇定、自信和亢奋了。不仅由c团副团长刘宗魁带给他的那点对于战斗前景的疑虑得到了消除,这最后的视察还愈发增加了他的信心。现在江涛认为:明天他和他率领的a团不是能在骑盘岭一线打胜仗,而是‐定能照他的计划打一个漂亮的胜仗!
战争爆发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和黄昏,江涛的情绪所以会发生如此大起大落的、戏剧性的变化,原因是深刻的。
一个人的内心有多么深邃,往往是外人难以猜度的。即使像江涛这样一个将战争视为自己终生职业的人,一场真实的而非虚拟的战争的来临,对他仍显得突然,并会于最初一刻在灵魂深处引发深深的震惊。震惊的原因又是极为复杂的:江涛多年来一直在渴望战争,但认真想起来,他渴望的其实并不是战争,而是在战争中建功立业,成就父亲当年那样的功勋与盛名;但尽管如此,他毕竟也和别人一样长期生活在和平的天空之下,他以为自己已经为战争和在战争中履行军人使命做好了准备。其实却像所有生活在和平中的人一样,当战争真的到来时,蓦然发觉自己不但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甚至没有做好起码的准备,他更适应的是和平的军营生活而非战争。江涛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任何一场战争中,这一点是他和许多基层官兵心理上最大的不同之处,但他即使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这场刚刚到来的战争中,却不能不想到自己要在战争中负担的责任。数年前他虽以参谋军官身份参加了一场持续时间只有二十七天的边境之战,但那时他基本上是同师长&lso;起呆在指挥所里,并没有过以现在的身份指挥一个团作战的经历。江涛从不怀疑自己作为一名军人是优秀的,。出类拔萃的,但大战在即,他对自己是否能够带一个团完成上级交给的任何作战任务,内心隐秘处仍不能没有那么一点点小的忧虑(他不愿意承认这就是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只承认它是人在面临重压下自然而然生出的一点点焦灼)。江涛是沿着下面一条心灵的小路走进战争的: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就比全团甚至全师任何一个人更快地明白了这场事变对于自己和每一个别人的全部意义。首先他想到的是:作为一名团长,即使他承认对自己的能力有一点隐忧,却仍然要责无旁贷地带这个团走向战争,去完成任何一项作战任务。既然如此,这一点担忧和焦灼的存在就是没有必要的了;其次,这次战争不只构成了对他实际带兵能力‐‐也包括运气‐‐的严峻考验,也为他在军界建树功勋迅速成名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机遇。江涛内心的目光这时已转向周围:固然他没有带一个团投人实战的经验,可是和其他也要投入战争的团长‐‐譬如柳道明‐‐相比,他相信自己又是优秀的了。柳道明也会想到这场战争对他意味着什么。在考验和巨大的机遇之间,柳道明会像自己一样首先想到如何抓住和利用这个机遇。如此一想,江涛不但觉得自己不该让那点自我怀疑和焦灼在自己心中留存,而且还在与柳道明能力的对比中相信了它们的存在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柳道明都不为自己的能力担忧,他有什么理由怀疑自己?江涛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战争准备之中,他带部队向前方移动,然后展开大规模的战前适应性训练,研究一场新的边境战争可能会给他和部队带来的难题并一个一个具体地解决它。他全身心地沉湎到这里面去,以为自己已在经历战争,可这一时期他经历的只是日复一日的沙盘作业和实兵演习,竟没有注意到随着这些战前的活功,正在走来的战争的真实感和沉重感正一点点被某种新的游戏式的紧张和激动所替代。战争准备活动本身就具有某种游戏性质,这种游戏式的战争准备活动反过来又强化了他那天之骄子式的自信,也使最初的一点怀疑和焦灼不再出现。有一阵子江涛以为它已经完全被消除了,其实没有。等部队有一天真地开进到公母山战区,游戏式的战前准备活动结束,战争的真实感突然沉重地回到他心里,原有的那一点隐隐的自我怀疑和焦灼,就又悄悄从心底冒出来:战争就要打响,江涛却突然对自己亲手制定的骑盘岭地区进攻战斗方案生出了一点新的不安。这个方案是他反复考虑敌情、地形、任务诸方面的情况后制定的,并经过了军师首长的批准,作为一个自认为是一流军事专家的战地指挥员,他无法接受来自任何方向(包括自己的内心)的怀疑:但同样是由一流的军事素养造就的敏锐的直觉,却也在悄悄提醒他注意到这一方案其实并无过人之处。之所以如此,则又似乎因为制订方案时他的思绪不是自由的,而是囿于别人划定的框框之内的。所有那些敌情、地形、任务都是不可改变的,仗也只能那么打。朦胧中,他觉得在自己的这种无可奈何之中,就可能隐藏着天才军事家应该能够意识到的更深一层的危险。至于它是什么危险,他又不清楚了。江涛处理这种心理矛盾的态度又是同他那高傲的性情相一致的,简单地说,那就是:既然他坚信自己的军事才能出类拔萃,并且看不出那种所谓&ldo;深一层的危险&rdo;是什么,他当然没必要再去理会它!&ldo;他带着这样的心境迎来了战前的最后一个早晨。他以为自己内心的问题已经解决,没想到仅仅是暂时被回避了。这一天他过得异常紧张和激动:先是军长和师长来到猫儿岭,差点将他从a团的指挥位置上换下去;接着是刘宗魁,用自己的方式清楚地表达了对他的作战方案的不信任。来自上头的不信任他有办法对付(请来了两位记者,安了一条直达北京的专线),刘宗魁的不信任却让他心境大变,毕竟这是出自一个真正的军事专家内心的不信任,后者的实战经验比自己还要丰富!江涛当即决定撇下所有的事情,驱车到各营去:战事已迫上眉睫,他没时间也不能够再怀疑自己的作战方案,能够怀疑的只有执行该方案的部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