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隽臣实在不解,好端端的桂花糖,怎么含着含着,却在舌根处变成了苦涩。
“你说罢。”
关隽臣丹凤眼里划过一丝深沉的神色,捡起地上的薄衫披在身上,然后坐了起来。
“谢王爷。”
本是以头叩地的少年直起了身子,他跪在冰冷的地上,面上依稀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轻声道:“王爷与我缠绵多时,可一直未曾好好听我说过许多话。其实,我早就都想跟你说的。只是……总没个时机。”
“王爷大约不记得,其实你已抱过我二十八次了。我每一次都记在心里,前些日子你不来找我,我一个人时,便慢慢地回想,一天只想一次的份儿,怕想得多了,那二十八次便不够用了……”
他这般慢慢地说着,他的神情酸楚中却又带着一丝怀念,讲着讲着,眼圈便已微微有些发红:“我想到了第十四次那天,王爷才终于肯见我。我实在欢喜得要命,只是却万万没想到,你只是要把我送到平南王榻上。”
“我是怨你的,可这怨,又怎能及我对你的情意之万一。王爷,你或许觉得我年纪还小不懂事,因此什么也不与我说,可我并没那么无知。除夕那日,你说自己老了。那天晚上你睡着时,我便紧紧抱着你,仔细瞧你的眉眼。其实,你当真是老了,哪怕是睡着的时候眼角都有了丝丝皱纹,看着好生憔悴。我用指头抚了许久,却怎么也抚不平……我难受极了,我怎忍心见你才这般年纪就被熬成了这样,那时只恨不得,能用我的余生陪伴你,叫你再也没有这般伤神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关隽臣的指尖忽然微微发抖了一下,他如何能不动容于这样的情意,可却又无法克制住被窥破的恼怒。
他是最不愿如此的,他宁可晏春熙把他看成一个冰冷无情的宁亲王,也不愿晏春熙知道那个意气风发的冠军侯竟已经被漫长的、冷酷的权力磨成了这般光景。
他不愿让晏春熙看到这一切,哪怕是在平南王一事上他也知道晏春熙委屈,也不愿意在事后解释哪怕只言片语。
可这少年却是那么的剔透聪慧,在那双晶亮的杏眼注视下,他竟然是那么的无所遁形。
关隽臣就在这样复杂纠结的心境中,听到少年慢慢地继续道。
“那日乌衣巷的人来,我其实知道你有难处,我怨你,但我并不恨你,甚至没有对你少了分毫爱意。咬舌头挨板子,这些身上之苦,我都能吃得,你说委屈我了,可若是为了你,哪怕再挨上十遍我也心甘情愿。”
“叫我真真难受的是,我哪怕做了这些,你却依旧把我看作是个东西、是个玩意,甚至要再告诉我一遍,我不过是条王府的狗。”
关隽臣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欠身道:“我方才已说了,你不是狗。”
“是狗,还是鹤苑公子,其实都没什么分别,不是吗?在你尊贵的身份面前,我不过是个卑贱的罪奴,可是成哥哥——”
他终于又唤出了那声叫关隽臣魂“成哥哥”,跪着的少年昂着头,那双杏眼里忽然绽放近乎刺眼夺目的倔强神采,他一字一顿地问:“天下任何人都可说我卑贱,可你却不该如此。因为我身上,唯一高贵的东西已经交托给了你——你说,难道我对你的情,也是卑贱的吗?”
关隽臣一时之间竟怔住了。
他坐着,面前的少年跪着,他明明是这般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可是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虚弱。
他根本答不出口。
关隽臣用手有些无力地扶住了额头,沉默了良久良久,终于低声道:“熙儿,你究竟想要什么?”
晏春熙突地用膝盖往前蹭了一段距离,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握住关隽臣袍角,那双杏眼毫不游移地望着关隽臣,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一层璀璨的波光,声音有些发颤地道:“我五岁便对王爷说过,要与王爷成亲。虽是幼时戏言,可我始终不想忘。”
“我情之所至,就要求个正果。王爷有负我的错事,要对我堂堂正正认错。我不要做十二公子,亦不要做什么大公子——王爷若对我有情,就只钟爱我一人。年年月月,都要始终如是。”
这番话关隽臣简直闻所未闻。
何等惊世骇俗,何等胆大包天。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瞬间,屋外又是一声炸雷“轰”的平地响起,像是猛地在关隽臣心口的一个重击。
“你要我对你认错,还要我遣散鹤苑?”
一道闪电霹雳般划破长空,霎时间照亮了关隽臣的面孔。
他肤白若雪,凤眼乌漆,此时的神情却一片森然:“我若不答允呢?”
晏春熙仰头看着关隽臣,他忽然异常的沉默。
少年本来还激动的神色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最后甚至看起来不喜也不悲,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容,梨涡浅浅地绽放开来,可却再也没有丝毫的生气。
“王爷不允——便放我出府吧。”
他这样说着时,有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的右眼,慢慢地,慢慢地滑落到了嘴角,然后被那小小的梨涡满腹心酸地盛住。
他就只落了那么一滴泪。
像是血珠从快要痊愈的伤口里被硬生生挤出来一般,那是几近于窒息的悲伤和绝望。
他放开了关隽臣的衣袖,若无其事地跪直了身子,竟像是解脱了一般淡淡地道:“就让我做个,彻彻底底的罪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