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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第1页）

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转动，要他坐就坐，要他站就站，要他举手就举手；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

&ldo;乡亲&rdo;还沾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万盛米行船埠头的自家的船上，又从般梢头拿出盛着咸菜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船头开始喝酒。女人在船梢头煮饭。一会儿，这条船也冒烟，那条船也冒烟，个个人淌着眼泪。

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舱里跌交打滚，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河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ldo;对&rdo;，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ldo;五块钱一担，真是碰见了鬼！&rdo;

&ldo;去年是水灾，收成不好，亏本。今年算是好年时，收成好，还是亏本！&rdo;

&ldo;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粜七块半呢。&rdo;

&ldo;又得把自己吃的米粜出去了。唉，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rdo;

&ldo;为什么要粜出去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我不缴租，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rdo;

&ldo;也只好不缴租呀。缴租立刻借新债。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去缴租，贪图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重重的债！&rdo;

&ldo;田真个种不得了！&rdo;&ldo;退了租逃荒去吧。我看逃荒的倒是满写意的。&rdo;

&ldo;逃荒去，债也赖了，会钱也不用解了，好打算，我们一块儿去！&rdo;

&ldo;谁出来当头脑？他们逃荒的有几个头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头脑的话。&rdo;

&ldo;我看，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坏。我们村里的小王，不是么？在上海什么厂里做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十五块，照今天的价钱，就是三担米呢！&rdo;

&ldo;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上海东洋人打仗，好多的厂关了门，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你还不知道？&rdo;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

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ldo;我们年年种田，到底替谁种的？&rdo;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万盛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ldo;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种的。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种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lso;五块钱一担！&rso;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rdo;

&ldo;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八块钱一担，我也不想多要。&rdo;&ldo;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rdo;

&ldo;那么，我们的田也是拿本钱来种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田主白当差！&rdo;&ldo;我刚才在廒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沾便宜，米放在这里；往后没得吃，就来吃你们的！&rdo;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ldo;真个没得吃的时候，什么地方有米，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rdo;理直气壮的声口。

&ldo;今年春天，丰桥地方不是闹过抢米么？&rdo;

&ldo;保卫团开了枪，打死两个人。&rdo;&ldo;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吃枪，谁知道！&rdo;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船回自己的乡村。船埠头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第二天又有一批敞口船来到这里停泊。镇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ldo;谷贱伤农&rdo;的古语成为都市间报上的时行标题。地主感觉收租棘手，便开会，发通电，大意说：今年收成特丰，粮食过剩，粮价低落，农民不堪其苦，应请共筹救济的方案。

金融界本来在那里要做买卖，便提出了救济的方案：（一）由各大银行钱庄筹集资本，向各地收买粮米，指定适当地点屯积，到来年青黄不接的当儿陆续售出，使米价保持平衡；（二）提倡粮米抵押，使米商不至群相采购，造成无期的屯积；（三）由金融界负责募款，购屯粮米，到出售后结算，依盈亏的比例分别发还。

工业界是不声不响。米价低落，工人的&ldo;米贴&rdo;之类可以免除，在他们是有利的。

社会科学家在各种杂志上发表论文，从统计，从学理，提出粮食过剩之说简直是笑话；&ldo;谷贱伤农&rdo;也未必然，谷即使不贱，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双重压迫之下，农也得伤。

这些都是都市里的事情，在&ldo;乡亲&rdo;是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有的粜了自己吃的米，卖了可怜的耕牛，或者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缴租；有的挺身而出，被关在拘押所里，两角三角地，忍痛缴纳自己的饭钱，有的沉溺在赌博里，希望骨牌骰子有灵，一场赢它十块八块；有的来人去说好话，向田主退租，准备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穷光蛋；有的溜之大吉，悄俏地爬上开往上海的四等车。